“2023收获文学榜短篇小说榜”品读会
主持人:徐清松
与会人员:张敦 、白海飞、冯泽、李晋、李雪雪、张佳荣、韩亚妮等
时间:2024年6月5日19:00-21:00
地点:创意写作学院图书室
徐清松(主持人):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晚上好!这个品读会谋划、准备了有一个月时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一直没有进行,现在眼看马上就期末了,所以张院长和我商量,决定今天来举行。科幻学院的申宏伟和创意写作学院的仲艳婷两位老师因为课程缘故没有来到现场,但将评点意见发给我了。
评点的规则主要是表达你个人独特的观点和见解即可,褒贬不重要,重要的是发出你个人的声音。现在,我们掌声欢迎张院长讲几句话,而接下来的发言顺序就按照“2023收获文学榜短篇小说榜”的排列顺序进行。
张敦(创意写作学院副院长):前段时间《收获》杂志评出的文学榜,应该算是代表当下严肃文学写作的主流面貌,阅读这些作品,并加以审视,可以让我们师生了解当下主流作家们在写什么。因为我们教学讲短篇小说比较多,所以我们决定将短篇小说榜中的作品作为阅读对象,我们师生一起阅读。一共有10篇作品,我们差不多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基本都读完了,我相信大家都读得很认真。
我们今天就下面这10篇小说进行评点,不光要谈阅读感受,更要在对这些批评的同时发现其写作技巧,总结出这些作家的创作手法。我们要通过这样的阅读活动,探寻同时代作家们的创作规律和技巧,给我们自身的创作与教学提供样本和经验。当然,这些作品可能代表着当下严肃小说的较高水平,我们解读这些作品,就是对其祛魅的过程,希望最后老师和同学发出这样感叹,哦,原来是这样啊,好像我也能写啊。写成这样,就是高水平的作品了,你是不是就很有信心了?
01《午夜的海晏县大街》
作者:索南才让,原刊《收获》2023年第2期
徐清松:优秀作家的功力主要体现在对人们司空见惯的日常事物或生活,拥有独具只眼的发现和精妙的呈现,并赋予其意义上。小说以少年“我”的视角,讲述了主人公在一段姐弟恋和赛马事业中急流勇退的故事。前者让人想到了海子的爱情,以及他的诗句“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一个相差八岁的姐弟恋,在甜蜜又痛苦的纠缠中最终释怀,此处值得初学写作者学习的地方在于:小说是从时间线的中间开始写起,男女之间的对话充满张力与隐秘的意味;后者在疫情蔓延的大背景,人和马都“精神萎靡”,成为“落难英雄”,索南才让赋予这篇小说什么样的意义呢?窃以为,是人和马应从“白日梦”里超拔出来,抑或皆欲回归本真的自己。这“白日梦”既关涉了姐弟恋,又统摄了赛马事业。当然,这个关键词更多的情感倾向也许是“我”的自嘲,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个人在生命历程中,都会存在某个返璞归真的时刻或念头,无关成败。
徐清松(作家,创意写作学院教师)
《午夜的海晏县大街》在语言上依然延续了《荒原上》的诗意与轻盈,充满视觉成像的诱惑力,于轻描淡写之间调动了读者的感官。语言的美不在于语言本身,而在于语言与通过语言所构成的审美对象之间的和谐关系。譬如“四月的夜游风将每一栋楼都拂尘一遍,也在我们身上久久流连”,譬如“我分外觉得自己是那个坦然于云端的人,俯瞰着这条被各种声音清洗过的街道”。
最后,如果从强化男女主人公人物形象上来看,我觉得较多次要人物的出现,让人物塑造略显枝蔓。
张敦:《午夜的海晏大街》写牧民的爱情故事,而且是姐弟恋,而且女方是警察,身份悬殊,但索南才让用年轻牧民作为叙事者,故事讲得自然,舒缓,没有刻意书写某些“民族元素”,反而表现得极为真诚。还有这位叙事者的姿态不容忽视,从始至终,他都用一种懒洋洋、不耐烦又无所谓的腔调来讲故事,让整个文本与牧民的身份相映照,有一种超脱世俗又由衷而发的味道。
张敦(作家,创意写作学院副院长)
02 《音声轶话》
作者:牛健哲,原刊《延河》2023年第2期
白海飞:“洛左语”并不存在,但人人心中有瘾。《音声轶话》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位神秘男子学习一门神秘语言的故事。之所以说这位男子(也就是故事的主人公)神秘,是因为小说中关于这位男子身份信息交代不清晰。比如,这位男子究竟是做什么工作的?通过小说的叙述,我们隐隐约约感觉到,他是一位生意人。那么,是干净的生意?还是不干净的生意?这个怀疑,其一来源于他一次出差中与另一位生意人的交往,其二来源于他对他妻子的隐瞒。再比如,这位男子的精神状况究竟正不正常?这篇小说,通篇都是以第一人称“我”来叙述的,正因为文中“我”对有关“我”与“妻子”、芳丹、儿子、洛左语这些故事交代的神秘化,因此有理由认为,“我”可能是一位精神失常的口咽症患者,或者说,因为治愈病症的过程,让“我”精神失常。
白海飞(诗人、作家,创意写作学院教师)
不过我要说的是,小说中这种神秘化的运用,一定是作者有意为之,而不是交代不明。这样的话,恰恰构成了这篇小说的叙事张力,既让读者阅读到一个充满陌生化、新鲜感的故事,又对这个故事的最终指向产生怀疑。而这种阅读感受,也刚好是触摸这篇小说的第一个步骤。那么第二个,就是理解“洛左语”在整个故事中的隐喻。不妨这样想,一件陌生、且只对一小众人具有的强悍吸引力,这些人就开始发疯地把自己投入在这件事物中,甚至冷漠了他现实中的一个人和事物。这时候一定有人会好奇,为什么一定要对那件事物好奇,我认为,这就是“瘾”。而“瘾”,可以是抽象的,也可以是具象的,可以是存在的,也可以是虚构的。而小说中刚好有这样一种引导,“提门诺岛”不存在,“洛左语”好像也像人杜撰出来的。因此,至于这个“瘾”究竟是什么,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它会让人辨不清虚幻与现实,自以为是或自得其乐。小说中的那位男子即是如此。
张敦:《音声轶话》的创意很出色,以某种陌生的语言为主题,探讨人与人之间交流的问题。对中国作家们来说,这是个陌生的主题。我总觉得,作者似乎并不在意人物的生存境遇,关注核心只是语言本身,也就是说,在这篇小说中,人物的欲望和追求,真的只是追求一种新奇的语言本身,目的非常单纯,并非要从中获取什么利益。这样看来,小说的“文气”就显得很重,弥漫着一种“又文艺又虚幻”的感觉。而我认为,作为推动叙事的动力,也就是男主人公的心态,似乎可以从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中找到解释。如果正视这种动力,使之成为书写的主要对象,小说会显得“实”一些。
03 《热带刺客》
作者:赵挺,原刊《作家》2023年第7期
张敦:《热带刺客》的创意是:将游戏世界与现实世界交织在一起。游戏世界极度疯狂,而现实世界非常平庸,因为过于平庸,而显得很荒诞。这个方法值得我们的同学借鉴。我曾经见过有同学尝试写“第二人格”的游戏,还有的写漫画的同人故事,这些尝试都很好。赵挺这篇小说给我的启发是,游戏若要照进现实,首先要承认现实,要写出现实中自己的本来面目。其实,游戏世界是好写的,而现实世界因为真实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情感交织,并不好写。所以,写这样的故事,我们要处理的,依然是现实问题。这篇小说里有个情节,是“我”坐在泳池边对一位老人吹牛,这位老人竟然信了,还很配合我。这是发生在现实中的带有虚幻感觉的事,与其他现实事件放在一起,显得不太协调,而且这件事的叙事目的也很无力,无非是表现主人公的走火入魔,分不清现实和游戏。若按故事逻辑,“我”应该在现实中主动完成一件什么事情,来打破生活的常态。当然,我说的是常规写法,赵挺这样的写法可能更高级。
04 《香山来客》
作者:双雪涛,原刊《收获》2023年第5期
仲艳婷:用双雪涛本人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女人来到男人的地盘向男人发问的故事。故事主线并不复杂:“我”在酒吧偶遇了一个女生,感觉挺有意思,无意间把这事儿对领导彭克提了一嘴,彭克便让我邀她来工作室做客。很明显,要真是简单的做客,这故事就没劲儿了。女生郭晓派表面上是被邀请来做客的,实际上她早就有意接近“我”,并通过“我”的邀请来接近彭克。
仲艳婷(作家、诗人,创意写作学院教师)
小说的高潮是,女孩郭晓派要与彭克进行的一场谈判。谈判从罗列证据开始:郭晓派不知如何做的调查,又是怎么搜集到彭克曾经撕咬过九个女孩的证据,女孩被撕咬的伤口遍及躯体各部位。这时,小说的冲突来了。郭晓派提出,如果她本人也乐意加入彭克残害女孩身体的游戏,那么彭克就要把自己旗下的部分公司让给她。如果郭晓派是打着为受害女性伸张正义的目的,那她便充当了传统武侠小说里“惩恶扬善”的角色,可惜这里,她不是。她处心积虑,千方百计调查受害者的情况,并接近彭克的目的,不过是满足自己的物质欲求——哪怕其代价是让彭克残害自己躯体。但她和其他受害女性不一样的是,其他女性受害和屈从是处于无知的状态中,而她是有意识,有计划的,她甚至道明了自己在受害后,要得到怎样的补偿。后来,她的提议在得到彭克的认可后,随即被彭克从头部击杀了。小说读到这里,我总不自觉地联想到奥康纳的《好人难寻》,那个啰里八嗦,自私和伪善的老太,老太不够善良,但也不够坏,她的下场是被杀。郭晓派不够善良,但也不坏,她的下场同样是被杀。
整体来看,小说节奏感很好,松弛有度。语言冷静,克制,适当带有幽默感。只是彭克见郭晓派的动机令人费解,彭克作为名导演,似乎不会这么随意用素人当演员(毕竟要考虑市场),以及上文提及他和老郑闹掰了,下文又写他想找老郑当演员,这也有点不符合人物的情感逻辑。
张敦:《香山来客》读起来总感觉有村上春树的气息,尤其是人物的状态,以及故事情节的设计,让我想到《1Q84》。晓派这个女孩,像是《1Q84》中青豆与天吾的合体。整个故事虽说没有超现实的情节,却有种超现实的氛围,彭克这个人,很像是《1Q84》里的邪教教主,都是高深莫测,都是心脏不好,都是怪怪的,但彭克却硬生生地带着一个东北下岗工人子弟的身份。不得不说,小说显示出作者超强的叙事功力,气韵足,贯通到底。语言很顺畅,第一遍读完,会让人不注意那几处失控的地方。
其实,《香山来客》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三个朋友之间的关系,“我”、老郑与彭克,原本是老乡也是同学,“我”和彭克来北京之初,是投靠老郑,后来彭克发迹,“我”和老郑为彭克打工,老郑与彭克因艺术理念不同,闹掰了,而“我”,始终是彭克的狗。小说中,着重写了“我”的狗,其实是“我”自身的写照。这三者的关系,其实是非常有张力的。后半部分的情节,没有继续写三人的关系,浪费了前期的人物设定,我总觉得,来到香山别墅的,应该是老郑,而非晓派。晓派这个人物的动机挺莫名其妙的,她能见到彭克纯属偶然。所以,我总觉得晓派这个人物的出现特别像作家的临时起意,写顺手了,没刹住车,一下拐到那边去了。彭克爱咬人,这个设定挺好的,但这与他的遭遇又有什么关系呢?仅仅是为了表现其变态的占有欲?
当写得很熟了以后,我们是不是该克制一下?
05 《骷髅》
作者:穆萨,原刊《野草》2023年第6期
张佳荣:穆萨的小说总是如此,植根于现实的土壤,却又能培育出怪诞迷人的木苗。《骷髅》就是这样一篇小说,它主要讲述了主人公程誉偶然间发现了一具骷髅,但他没有避讳,反而将其捡回了家中,并制成了标本收藏在床箱里。小说诞生于“骷髅”这一意象,但纵观全局,作者要表达的,绝非恐惧与不幸。
张佳荣(作家班学员)
程誉在假日里几乎没有朋友到访,他每天的生活就是清理和拼凑那副无名骷髅,然后再将其制成标本,收纳在床箱之中。作者在描述这一情节的时候,用了大量的笔墨,不仅将清理和制作骷髅标本的过程交代得细致入微,还详细描绘了程誉在这个过程中表露出来的所有微妙的情绪变化——“一具完整的骷髅标本在灯下呈现。他绕着它走来走去,从不同角度欣赏他的杰作,心中很是满意。”由此可见,程誉在这个过程中是享受的,甚至是迷恋的。一个有父母、有工作、有上司、有同事,并且在外人看来还算正常的成年人,几乎拒绝出现在任何的群居环境之下,却享受和一具陌生的无名尸骨,长久地待在一起的时光。这里提到的假期背景,其实已经暗示了这是程誉的私人时空,不容侵犯,所以在作者的笔下,他的假日几乎没有任何的社交活动可言,不止是因为孤僻的性格,还有他时刻都会与人保持距离的刻意疏远。至此,“骷髅”已不再是视觉化(惊悚恐怖)和印象化(不详)的标志,它喻示着破除守秩思想,挣脱现实束缚,接受混沌自我和自由释放心声。
06 《穿过一片玉米地》
作者:周于旸,原刊《西湖》2023年第6期
李晋:罗曼诺夫六岁时看到一艘外星飞船坠落,他追随飞船的方向走出了祖父的保护,穿过一片玉米田后,遇到了外星人。从此,他的灵魂被宇宙俘获,彻底抛弃了祖父的道路,直到他长大之后成为一名飞行员,能够摆脱引力,去往宇宙,结果是他再也无法返回地球。
李晋(作家班学员)
小说充满精神的预示,童年时遇见外星飞船就是罗曼诺夫一生命运的缩影,为了找到童年时瞥见的命运(未来),他不断地想找回过去,最终在远离人类的宇宙中找到了答案。与船员法捷列夫展开的对话,让他明白了童年遇见的外星人就是眼前的法捷列夫,法捷列夫是异乡人(流浪者)的极端比喻,罗曼诺夫是另一个异乡人。现在他们都离开了故乡,相遇在茫茫宇宙中。交谈发生的这一刻就是过去,未来与现实的三重交汇点。罗曼诺夫的过去是童年偶遇,未来是星际流浪,而更深刻的现实早已发生,童年的那次相遇就决定了罗曼诺夫逃离地球,流浪远方的命运。小说这里的震撼不亚于《百年孤独》的开头,数个时空交错的时刻。这里的交错超越了时空,是对人类精神上的溯源,对于罗曼诺夫,是童年的仰望决定了一生的道路。
作者说过自己作品的一贯主题是逃离。逃离就是远离外在的一切,不断探索内心最深处,回到人类生命的早期,在那里你可以找到一切已经失去的东西,包括家和终点,过去与未来,现实与命运。虽然与生命的联系因为远离现实而丢失,只能漂浮在无尽的孤独与虚空中,但对于罗曼诺夫来说,浩瀚无垠的宇宙就是母亲的子宫。
张敦:这是一篇很有创意的科幻短篇,可惜也就止步于创意了。文艺腔(或者是翻译腔)过重的叙述让故事变得臃肿而乏味。主人公的遭遇波澜不惊,完全看不到现实世界的影子,而他渴望太空的唯一动力,仅仅来自童年时看到飞船的那一晚。故事背景设定是上世纪的苏联。我们知道,那是一个世界局势风云变幻的年代。作者对年代不感兴趣,只是对主人公祖父的诗歌感兴趣。这恰恰让作品的文艺气质过于饱和。正因为没有现实世界的映照,主人公投奔外星球的选择就显得轻飘而虚妄,没有震撼人心的效果。小说中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两个苏联宇航员在太空里的时候,苏联解体,原国家消失,他们无法回到地球,成了两个地球的弃儿。而这种可以明确赋予现实关照和政治表达的情节,在作者的文艺思维中并没有得到关注。我最后的问题是:既然外星球的设定与地球差不多,外星人也能很快适应地球环境,那么主人公前往那个外星球的意义何在?如果不能放弃自认为诗意的表达方式,作品会陷入矫情的泥沼。
07 《讲苏州话的人》
作者:阮夕清,原刊《上海文学》2023年第3期
张敦:《讲苏州话的人》与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很像,故事简单说就是:我对你好,你也对我好,但你我都不知道。小说中,父亲为了让儿子走出丧母之痛,策划了一次“关亡”活动,所谓关亡,就是找一个灵媒,与母亲的亡灵对话。小说的结构是通过书写整个关亡的过程,讲述事情的前因后果。比较出彩的地方,是对关亡现场的描述。可惜的是,作者在结尾如实交待了背后的事情,父亲与灵媒串通好了,哄骗儿子,让儿子获得安慰。儿子的视角也在结尾出现了,他明白这一切都是父亲的策划,他为了安慰父亲,配合了灵媒的演出。这样写,可以避免出现鬼魂,安全无忧。可是,与其进行如此鸡汤化的处理,真不如让母亲的鬼魂通过灵媒之口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这个女人的内心世界,是压抑,是委屈,还是有更私人的秘密?无论选择哪一种,都能远离单纯的亲情的主题。父爱如山,母爱伟大,这样的表达只适合出现在《读者》之类的杂志上。而出现鬼魂,也不应该成为当代小说的禁忌。所谓的“鬼魂”,原本就是我们传统小说的一大特色,如《聊斋志异》《太平广记》等书中,都不乏这类故事。而我们影视行业中所谓“建国后不能成精”的说法,也只是江湖传说,并无明文规定。所以,能否自省一下,我们作家脑海中的红线,是不是过低了?
这篇小说另一个重要问题是,视角随意切换,显得很是混乱。按照行文逻辑,小说应始终保持父亲的视角进行叙述,可儿子的视角会时不时地跳出来。这也不是欧亨利那样的上帝视角,都属于人物内部视角。不得不说,这是个严重的硬伤。
08 《华强北往事》
作者:邓一光,原刊《天涯》2023年第5期
冯泽:《华强北往事》写了一群“老华强北人”在“现在”聚餐,追忆华强北“过去”三十年的往事,当听到一个华强北强人准备复归,对“未来”集体背后一凉的故事。小说结尾,竟为读者也营造出一种后背发凉的感受。我们不是故事中人,为什么会被拉入到往事迷思当中?
冯泽(诗人、作家,创意写作学院教师)
怎么写时代环境下的人,怎么带领读者穿越巴山楚水,和小说人物一起“弃置身”,《华强北往事》从语言到结构,都在精妙布局。小说的语言高度锤炼且致密,叙述者和作者从开始就在罗织一种“在掌控”的安全氛围,叙述者对小说人物现状、心理的掌控,作者对生活细节、故事未来走向的掌控。众人在经历了华强北历史后,谨慎前行,各自开花,可生活中终归有陌生的事发生,小说中必有矛盾发生。当吴依桐带来一个沉默寡言的神秘人老钟,故事开始向“失控”倾斜,大家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往事,并对老钟有了好奇,此时小说的结构开始收束,向吴依桐和老钟靠拢,最后向吴依桐讲述的故事聚焦。
小说中多次用当时环境发生的大事来体现时间,加强人物与时代的联系,如“中国代表队拿下第75金那天,宋南柳给在新加坡帮儿子办寄宿的李荐打电话,告知刚刚发生的事,有人从赛格大厦18层楼窗口倾泄下数千部苹果手机和诺基亚手机”。小说中精准刻画的人物群像,化身成为当时时代的一部分,被环境裹挟。如果说他们的无奈和悲哀是因为个人力量的局限,那李一桐故事中的模糊却有实指的老A出现,一个几乎可以称之为华强北枭雄式的人物覆灭,更让大家怅惘。华强北的过去终究是大家逃避不了的回忆,他们该怎样面对时代。
小说结尾“大伙儿感到一股凉风从背后吹来”,这风是如梦初醒的风,是奋起振作的风,抑或是退缩胆怯的风,小说戛然而止,我们又该怎么面对。小说的现在和现实的现在重合,这成了我们的问题。
09 《双桨》
作者:别鸣,原刊《花城》2023年第6期
任睿嘉(原作家班学员,已毕业):《双桨》是一下一下扎在水上的。短促的叙事,像极了龙舟之桨一下一下奋力地扎进峡江,每一次破开水面,过去的兰矿就翻腾出一些来。
划过去也好,划不动也好,兰矿的兰溪河都会变成峡江里的兰矿。时间一寸一寸舔舐,空间一尺一尺拱出,都是无可回避的。
任睿嘉(作家班学员,已毕业)
《双桨》的“现实感”是十分真切的,是对于历史的紧迫表述,看似时代之殇,实则是警醒和揭示。其阐释的绝不会是”逃离你终将衰落的家乡“,是一个地域的人因何而闪耀,再到遗忘流离,最后消散。
诗祖祠代表着兰矿人的斗争,而水只负责滚滚向前,诗祖祠得不到兰矿人的信仰补充,甚至于来自旅游的透支,麻将馆的消磨,败在时间里了。
《双桨》讲了很多人的故事。有曾闪耀一时的父辈,他们死生置之身外与峡江的缠斗;有水愈涨逾高时,“我”的抛锚择岸暂歇,和蒋津吮吸的付费音频格言金句;也有外来人——“我”的母亲念念不舍回首遥望,可异乡人终究出走异乡。它也讲给很多个“我”听,家乡河岸边此刻碌碌的是“我”;他乡水边暂歇已经出走离去是“我”;祖辈辉耀一时,而今空余叹息的是“我”;市场经济腾飞中拿着最后一张饭票的是“我”;掏空矿脉没能延续繁荣的也是“我”。
不抄起桨来,历史就一点点淹没未来。
10 《天空划过一道白线》
作者:东西,原刊《人民文学》2023年第1期
申宏伟:在短篇小说的篇幅内书写出人物十多年间的遭际沉浮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然而《天空划过一道白线》却做到了。这与小说采取的寓言化形式有关:如同大多数寓言化小说一样,《天空划过一道白线》的年代背景不明、事件地点不明,正是在这种模糊的时空框架下,情节得以以“快进”般的形式迅速向前推进。
申宏伟(作家,太古科幻学院教师)
小说结尾歌词“天空划过一道白线,地面走出许多圆圈”道出了这篇小说的主旨立意:如果说“天空划过一道白线”是理想,是建立在线性思维基础上而略显空泛的“美好”期许,那么“地面画出许多圆圈”则是现实,是曲折蜿蜒而晦暗不明的幽微人性。对于杜八、刘丽洲、杜远方一家三口而言,他们期待重逢、团聚,期待久经荒芜的小屋能够再次被亲情浸润,重新焕发烟火气息。然而,面对“家庭团聚”的心愿,三人始终各怀鬼胎:刘丽洲无颜面在父子二人面前袒露自己曾经的背叛;杜八一再逃避自己的家庭责任;杜远方一直没有学会“等待”……于是,命运留给三人的,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错过。当歌词从“天空划过一道白线”唱到“地面走出许多圆圈”,人性的“风月宝鉴”也终于从正面转至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