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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作品 | 王偲嘉:十八岁的回家路

发布日期:2024-03-29  来源:信院创写   点击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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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偲嘉:女,生于2004年,山西太原人。现就读于远景学院商务英语专业,系创意写作学院2022级作家班小说工坊学员。有散文在《都市》发表。指导老师:徐清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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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一共六个人,开学不过两月有余,陌生感还未完全消除,就突然遭遇了隔离。在被迫困守宿舍不得喘息的第七天,群里传来了新消息。
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反反复复地盯着屏幕上,2022年1127日新发的最后一句话:“正常的生活很快就会回来”,直到欢呼的信息一溜烟涌现,把这句话顶到百条记录之外,我才慢慢有了真实的感觉。这条简短的信息像一颗石子,在学院的千人大群里激起了层热浪,我们六人也不约而同欢呼起来。侧耳倾听,不止我们宿舍,栋学生公寓,每一间宿舍,都有六个手舞足蹈尽情尖叫着的年轻人,快乐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响彻耳畔。
我们原本像一粒粒潮湿冰冷的玉米粒,却在这个时刻,同时变成了香甜蓬松的爆米花。当这个比喻在快乐的欢呼中闪现在脑海,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之前的日子,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曾经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居然会成为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仅仅是自由出门散步,空闲时间结伴去图书馆消遣,下课后到餐厅享受美食,甚至只是一个人呆着什么都不干,都成为不可能。而那刚刚过去的短短七天里,我们的确是这样的状态
紧接着,又一条可以自愿离校的消息传来,朋友圈里订票和拼车的消息不断增多,晒出车票和返乡登记表的同学们更是将气氛推到了高潮。舍长老张是外生源,她得最远,怕迟则生变,消息出来当晚就一拍大腿决定要走。她按舍长取餐的规定,负责任地带回六人份的晚饭后,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便急急忙忙地开始收拾个人物品,联络出租,连刚发的苹果都来不及吃就踏着月色离开了。在车上,她还不忘给我们发视频报平安。我咧着嘴给她发了张图,是她牛肉面大碗里放着苹果的照片,看到苹果已经干瘪,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拜托我替她扔掉。
大家的嬉笑的声音中,一旁的凤梨正操着乡音和母亲通话,商量回家的安排。我不懂方言,但依稀能听出她和妈妈抱怨,从太谷到她的县城,坐出租起码也要一整夜。包车的司机仗着时局之利,狮子大开口,让她凑四个人坐满一车,一人八百。她咬咬牙,最终在朋友圈拉了三个人,准备出发。能回家,比什么都重要,她说。
另三位室友也早早就抢订到了火车票,在第二天依次离开了。等到了晚上,寝室里就只剩我一个人。姑娘们的被子床单被仓促卷起,堆在床头,露出干枯的木板。书桌上不久前还摆满了书本、零食和化妆品,现在却空空荡荡。环顾屋内,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几个弃子:用不上的教科书没涂完色的丙烯画,做志愿者发的整箱方便面——都是些带不走或派不上用场的东西。
我缩进冰冷的被子,闭上眼,她们的物品,和对她们的记忆,便仿佛陷入时间的缝隙里,和夜色缓缓融为一体。舍友留下了早餐发的梨,纸袋都没开封,像一座座小小的孤岛,安然无恙地在桌上漂流。宿舍群里刚做完核酸采样,到达候车厅的圆圆发了张图:一个穿着红配绿,神似东北大裤衩的乘客,眼神茫然地与镜头对视。她还配上文字:这大胆的配色,你们爱了吗舍长老张哈哈哈哈地发了段语音,羊总、凤梨和佳佳不约而同地在群里扣6,接龙整齐划一。我也跟风,发了个6。
熄灭手机屏幕,我在空空荡荡的楼道里摸黑前。窗外银杏的枯叶还挂在枝头,暮色溶溶,像黑洞般,把一切光明的和见不得光的,都吸入眼底。目处,只有路灯永恒不变地伫立于寒夜中。短街对面,书院往日灯火通明的景象,已是见不到了,隔岸的女学生们早都坐上了回家的列车,剩下空窗边浅金色的窗帘,依偎着蓝得发黑的夜色随风摇摆。
12月3号,终于等到了我出发的日子。早上7点,闹钟响起,网课签到,出门做核酸,按规定批次去食堂打饭,离校报备,和家人通信,反复查看落地政策,联系出租车……好不容易挨到晚上,我拿起振动不停的手机,点开微信宿舍群,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来自河北的定位:老家的饭真香。辅以一大碗鲜美浓郁的牛肉面为配图,信息来自老张。紧接着,舍友们秀出的一张张照片,让人应接不暇。归程的风景照、青春可爱的自拍、与宠物亲昵互动的视频,这些点滴的日常,使她们万里之外的生命,瞬息间便在我面前展开画卷,她们模糊面容又不容置疑地鲜活了起来。
点开群聊对话框,我一一发送图片:咬了一口的梨装满水的暖水袋,没喝完水杯。舍友们纷纷来认领自己的“杰作”。“呀!本来想吃那个梨的,可惜没来得及,替我扔掉呗。”语音里的老张腼腆地笑着说。“走得急,没倒水,帮我倒掉吧,谢啦!”凤梨还是那么大大咧咧……我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一一应下。然后打开12306软件,查看前天订好的电子车票,确认时间,开始收拾东西
文具和书本收进书包,衣物压实塞到行李箱里,被子床单卷好,收进大收纳袋,三盆花则按大小,严丝合缝地摞到纸箱里。收拾好行李,我回望变得彻底空的寝室,把舍友留下的垃圾扔到垃圾袋里,然后检查所有人的插座有没有拔电。打开门,带着六包垃圾下了楼,再拖着被风吹得僵冷的四肢重新上楼。好所有行李,装备好学校发的口罩和橡胶手套。最后一次开关门,向右扭紧锁芯。
明年再见了,我的背影说道。
宿舍楼在我身后远去,耳边只有行李箱轮子在冬日过分干燥的地面上不安的摩擦声。我把口罩又往鼻梁上按了按,像只蚂蚁一样,吃力地爬向遥远的校门口。风把发尾舞向四面八方,因为是逆风而行,总有缕在我脸上胡乱划拉,我只能在心里默默抱怨。正赶上生理期,腹部隐隐抽痛,虽说再强大的精神也敌不过肉体的折磨,但我毕竟身经百战,还是铆足精神加快步伐。
校门口,一辆辆明黄色的出租车正横陈在路边,司机们守在车边,或是招揽新的生意,或是等待早已预订的乘客。我在车流的缝隙里艰难穿行,辨认牌照尾号,没多久就找到了预约好的司机。司机大叔热情地帮助我,把行李抬到了后备厢里。我深吸一口气,用最后的力气指挥着双腿,把自己“搬运”到了后座上。车子咳嗽两声,引擎发动,朝着第一程的目的地——太谷西站,进发。
抱着背包,我在车上试图休息,只觉得晕晕乎乎的,头重脚轻,兴许是北风吹的,更可能是因为失血。手边没有止痛的布洛芬,我只能把自己蜷缩起来,紧紧抱住包,默默思考接下来的路线,借此转移注意力。尽管收效甚微,但我至少捋清了接下来的路。三十四分钟后,到达目的地。我下车,跟司机道了谢,然后继续拖着笨重的行李,走向荒凉的车站。
初来乍到,我颇为惊讶。太谷西站不同于我去过的任何车站,它比想象中还要小多,不到小学礼堂大小的候车厅,被归乡心切的人堵得水泄不通,一眼望去,清一色的年轻面孔,少有长者点缀其中。我挤进人群外围,扶稳行李箱,点亮手机,查看电子车票。大厅里人头攒动,第一次孤立无援,处在陌生环境里,我有些慌乱,看看时间,还早,索性挤进角落慢慢等。不巧的是,还没等我彻底放松,浑身的肌肉就不住地颤抖起来,抱怨着之前的负重前行。我心一横,勉强卸下背包,它咚地一声,摔在了地上,惹来几双好奇的目光我终于支撑不住,破罐子破摔,也坐到了地上。此时此刻的我,已经无心在乎车站的地脏不脏了,只希冀能有力气走完全程平安到家。我近乎脱力,密实的口罩加上拥挤的大厅裹挟着我,几乎让人无法呼吸,戴着的橡胶手套在冷风和汗水的双重摧残下,已经破了皮,腹部的疼痛还在持续中……没想到,这条回家的路如此繁琐又漫长,还记得开学时,父母开车来送我,也就才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茫然地把头抵在膝盖上,蜷缩在布满灰尘的角落里,淹没在人嘈杂中,静静等待
大厅喇叭响了,播报着我的车次又晚点了。好极了,我再快乐不过了。抬起酸痛的脖子,望向光滑却灰扑扑的天花板,那里的我,也抬头看着我,和我身边一大群奇形怪状的色块。喇叭又响了,于是那些暗淡的五彩色块开始移动。人潮涌动,先前排好的队伍被这狂热的巨浪冲散,仿佛喇叭响起的瞬间,所有人同时遗忘了队伍的存在。整个大厅的人,原来都和我一班车。我们浪费了那么多时间,空等在候车大厅,那么多时间,本可以用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可我们惶恐地坚信只有这一班车,能带我们到达目的地。是我们自己放弃了那些未被创造的奇迹。喇叭反复尖锐地大声强调着什么,我把脑子里狂乱的线条团成一团,扔到角落里,也加入了人群。
检票,穿过候车大厅,我顺利地来到一片空地,另一个我也消失在了天花板五彩斑斓的尽头。在天空下的房檐上,飞着一只鸟,轻巧地在漆黑一片的上空自由穿梭,以稚嫩的啾鸣,队伍的笨重。鸟儿围着我们绕了三个来回,刀尖般锋利的尾羽在深蓝的天空中划过几道漂亮的弧线,然后彻底消失在灯光看不见的地方了。我很感激它,在这兵荒马乱的一天,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尽管我们以后大抵不会再相见,但它却真真切切成为我记忆中,色彩鲜明的一部分了。冷风把人群缠得更紧了些,我担忧地打开提包,轻轻拉开纸箱的一角,看到安然无恙的一片绿意,七上八下的心,总算安稳了些。迅速盖好纸板,我重新用保暖布封好箱口。这段旅程,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几盆花了。尽管带着三个沉甸甸的花盆赶路,确实为回程增添了很多额外的辛苦,但我实在没有理由舍弃它们。手机振动不停,我腾出手费力地解开锁屏,微信里老李发来一串抱怨,配上哭泣的颜文字表情包,我急忙询问发生了什么。“本来跟社区那边沟通好了的,下车就有车接我,可以直接回家,可是现在又变了。”她在语音里带着哭腔说道,“怎么办呀,我不想在离家那么近的地方住酒店隔离,可难不成要我自己走回去吗?”我只能安慰她道:“再跟社区工作人员协调一下吧,如果你只能一个人走回去,我们可以视频呀,有我陪着你。别担心,你今天一定能回家”。
哨声在寒夜干冷的空气里吹响,刺得耳膜生疼,却又让人兴奋不已,我最后发了个摸头的猫猫表情包安慰她,然后收起了手机。火车终于要到站了。人们排着长队,期待着被吞进巨兽一样的梯口里。我迫不及待地想,上了站,就能上火车,下了火车,就是我旅途的终点我苦难的结束!再没什么能阻拦我回家了!
好不容易带着行李,赶到正确的车厢,找到了票上标的座位,上面却已经坐了一个人,一个高大的男士。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扭头和我对视,我登时社恐发作,尴尬地假装路过。心里不安地揣测,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也许,是这班车临时合并了两班车导致的座位合并?也许,是对方无意中坐错了位子?我没看错号码吧?我把行李箱推回到车门旁,在唯一的空地上,紧张地点开电子车票,可显示的座位号,和那人坐着的,赫然一致,我皱紧了眉头。这一会工夫,身边的人多了起来,狭小的空地更加逼仄,都是女生,抱着行李。我听到她们小声地彼此抱怨着说,她们的座位被别人占了。我恍然大悟。我看向她们,忿忿不平地建议道:“去跟对方说一下吧,自己的座位凭什么不能坐。”其中两个女孩尴尬地笑笑,还有一个没吭声,抱着包蹲到了地上。“反正半个小时就到了,我站这一会也没事,万一人家不让座就麻烦了,车上这么多人看着呢。”一个女孩说着,叹了口气。我哑口无言,又心有不甘,但看看座位上高大的背影,再掂量下精疲力竭的自己,只好选择故技重施,仅在心里默默祈祷,期望对方能看出我的“路过”,是在提醒他让座。在我第三次假装路过的时候,车上的工作人员喊话说随便坐就行。我松了口气,心情却并不轻松。
火车很快穿过蛛网般的城市,琥珀色的街灯和车流在窗外一晃而过,成为我晶状体里的些许光点,投射到视网膜上,最后存进大脑的垃圾桶里。没过多久,火车到站了我甚至没来得及想起拍照记录。人们逃也似的冲出冒着奶白色雾气的温暖车厢,我麻木地拉着行李,缓缓向车站外走去,再回头,想认真记住这带我回家的和谐号列车,可它已经开走了,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洁白的车尾在月光下反射出淡蓝的光晕。
出站的路上,再经历一遍排队、出示车票、健康码、行程码、做核酸……每过一个点,都要拐个弯,绕长长的路,简直就像在地下城游戏里,特地设置的迷宫,而我则是倒霉的勇者,必须突破万难才能得偿所愿。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冷静一下不听使唤的四肢,得到的却只是口罩的窒息感,塑料的怪味,以及湿透的口罩内壁紧贴面部的不适感。此时的我,因为僵冷和脱力,也许还有精神紧绷的作用,已经完全可以忽视痛经带来的糟糕影响了。我打开手机扫码,正好老李给我发了新消息:她经过沟通,成功坐上了回家的车。我看着她在车上用手比“耶”的照片,欣慰地发了个点赞的表情,然后鼓起背水一战的勇气,握紧手机,向迷宫终点前进。并肩作战的,是和我一样的归乡游子,耳边不断重复的,是工作人员提前录好的流程指导,人们排成一列,在望不见天空的狭窄通道里,背负行囊,温吞前行。我在心里默默重复着回家”两个字,扼杀掉软弱退缩的想法,只留下决心在内心深处跳动就这样向前,一直向前。
做完核酸检测,我终于脱身昏暗的道。灯光在不远处的道路前朦胧闪烁着,指尖所能触碰的只有丝绸般冰冷的夜,连月亮也躲在高高的楼间窥伺,吝啬地施舍下一层薄雾般的光辉。这陌生的黑暗真是令人丧气。谁能想到,这般充满周折走出火车站,我却不得不面临另一个严峻的问题迷路。
根据之前查到的消息,这里不通大路,必须要先走到下一个卡口才能打到出租车。但这场远征早就让我精疲力竭,出发时坚不可摧的决心,也快被屏幕那边父母争执得一塌糊涂的指导磨灭殆尽。怀里装着绿色小朋友们的兜愈发沉重,硕大的背包趴在我的脊梁上,僵硬的手指得费力勾住身侧摇摇欲坠的行李箱,我戴着口罩,上气不接下气。更无可奈何的是,在漆黑一片的路边,在冷风不停的驱逐下,我从父母那里得到的最后指导却是——报警。可喜可贺,我的父母在长久的争执终于达成了一致,那就是与其相信一个刚刚十八岁的女孩,能在深夜迷路的情况下,独自安全回家,还不如直接报警来现实可靠。
我自然不会接受这种屈辱的建议。或许,是因为在父母呵护下长大的我,还带着初生牛犊的鲁莽;或许,是因为刚刚经历第一次远距离乘车,我心底初生的独立的骄傲不允许我低头。总之,凭着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决绝,我咬紧牙关,踏入了未知的黑暗。
稍作休整,我瑟瑟发抖地打开手机导航,开启定位,搜索最近的打车点。地图上显示的距离不过百米,我满怀信心地出发了。路上既没有红绿灯也没有车,我扯着行李箱迅速跨越,轮子在陈旧的地砖上磕磕哒哒。艰难转弯,面前出现了一大截通向地下的楼梯。再看眼地图,我心想,这应该就是地下通道的入口了。进入通道,地底静得出奇。只有一支乐曲,清晰而平稳地在我耳畔流淌——那是风在通道里放肆奔涌,轮子在水泥地上碾碎尘沙,和我自己富有节奏的心跳成的交响乐。偶尔,有人骑车呼啸而过,连影子都没留下,只抛下一些回声在墙面之间来回弹跳。我着冰冷光滑的墙皮,向前走去,眼皮却渐渐变得又黏又沉,积攒的疲惫爬上我的脊背就像压了一千斤羽毛,让人不住想放弃。我一松手,任由行李箱倒在转角,我半蹲着,一条腿支在地上,忍无可忍地摘下口罩,大口大口吞噬空气,让刺骨的寒气穿透肺叶。
通道里信号不好,视频电话断断续续,爸妈模糊的声线拉扯出了电音,加上回声,荒诞又滑稽。我体力不支,摇摇晃晃地,在空旷得像另一个世界的甬道里,走走停停。独自一人的时候,连普通的甬道都变得像没有尽头般,巨大得令人脊背发冷。四肢的酸痛让人倍感焦躁,胃里有种灼烧感,好像一直在等什么。但我知道什么都等不到。心里空落落的,身体仿佛被暴力劈成两半。我的上半身仍在渴望与焦虑的棋局中,思考资本扩张与人本精神的对抗或融洽,我的下半身却已经在无药可救的孤独和不甘平庸的空虚里,爆发出盛怒的熔岩。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永恒的孤独与痛苦中,我看到自己走向虚无。
精神恍惚间,我忆起一个说法,说只有当人靠自己,将自身从黑暗沉重的日子里拯救出来时,一个完整的人才真正诞生。我收回游荡的思绪,沉下心来,记忆中的面容又闪出微光,激励着我,便不觉前路艰辛。那些比我艰难百倍的人们呀,那些真正受苦的人……他们不是太阳,也不是月亮,却仍如草叶上的晨露,传递着有限的星火之光。人们常常违心赞美苦难为美德,赞美却本应属于遭受苦难的人们:在角落里默默吃着盒饭的辛劳者、高强度加班的白衣战士、为集体安全奔走不息的吹哨人……我们所爱的,正该是身边具体而并不完美的个体。正如巴黎广场上伫立了数百年的钟楼,仍记录着爱斯梅拉达少女时的心跳,所有在时间长河冲刷下隐入尘烟的面容,都不会被真正忘记。正如再伟大的人生,都是由点滴小事汇聚而成的,而再稀松平常的事在人生最后回望时,都会变得珍贵无比。正是那些彷徨的、沉默的、失落的面孔,组成了我所深爱的一切……我如此痛苦、无助又饥饿,却前所未有地强大、清醒、充满力量。
“你浪费了太多时间,尽在空想。”妈妈在电话里嗔怪道,“赶紧动起来呀,照这样下去,等你回来都半夜了。”好吧,看来正处于痛苦中的人,确实更容易沉迷于夸大痛苦。听出手机里的催促透露着担忧,我于是重整旗鼓沿着路牙向前探。行李箱有自己的想法,在我无力的手里东歪西斜。因为脱力,我的进度极其缓慢,手机导航走错路又延长了许多不必要的时间,胡思乱想,上坡下坡,等到终于从出口的台阶离开,已经过去近一个小时。我也没想到,时间竟是这么一匹脱缰的野马,呼吸间便不见踪迹。
我成功打到了车,烂泥似得在后座上,成了半死不活的一。车行驶到最后一个卡口交界处时,我好歹恢复了些精神,又风尘仆仆地拖着行李下了车,鼻尖上白蒙蒙的热气迎着冷风一眨眼就消散不见。我沉默地把行李拉到路口边上,抬头。
电话那边的妈妈,此时此刻,就站在路灯暖黄的光晕里,在护栏那一侧朝我挥手。见到她身影,我一路的委屈和焦虑立马烟消云散了。我扔下行李,用尽全身力气冲过去,直挺挺地扑进了她泛着寒气的怀抱。即使隔着冰冷的栏杆,只要能感受到她衣角的温度,嗅到她身上熟悉的薰衣草的香气,看到她温柔笑眼里有我的倒映,这一路风尘,就都值得了。
我不动声色地抚过眼角的湿润,松开了她,傻笑着返回去收拾行李,然后急吼吼地拿出证明,通过了关卡。妈妈熟稔地接下我笨重的背包,担到她默默压弯的背上,接着顺手拉走一度在我手下桀骜不驯的行李箱,然后把我冰冷的指尖攥进掌心,和记忆中一样,笑着望着我说:“走,我们回家!”


(原刊《都市》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