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与父亲在博物馆观赏一幅的宋代山水长卷,一眼看去山高水流,细细再看,山间有小亭子,上山的路上有砍柴樵夫,山下的酒馆坐了一桌人,我们越看越喜,赞叹它的精妙。古人看画讲究“卧游”,将画挂在居室的墙壁上,闲暇时卧床凝神观赏,仿佛自己也进了山中,在山中游玩,而我读红楼,也常有“卧游”之感。今天园子里什么花开了,花落了,面对四时万物,宝玉和姑娘们欣喜,我也欣喜,她们触景伤情,我也不免叹惋。
幼时奶奶家的院子里种了几丛竹子,我淘气,见什么也要摸一摸,好几次被叶片划伤,看着手上的红色道状划痕,心想这植物未免太不随和,不如玉簪清香扑鼻,不如月季花叶柔嫩,这竹子在我心中便只是不可触碰之物罢了,待到临摹《芥子园画谱》,将各式样的竹笋、竹枝、竹节、竹叶,再加上阴晴雨雪一一画过,大抵明白了竹子“未出土时先有节,纵凌云处也虚心”的君子风范,后来得了一把竹子,清水供在窗台上,青翠可爱,有一天晚上,月光洒下来,地上竹影交错,我被猛然震撼,这样的姿态太美了,我心想,林姑娘的窗前也倒影着这些竹影吧,翻开书,果然,“竹影参差,青苔痕迹浓淡,透过绿纱窗,阴阴翠润”。怪不得就连贾政也说,若月夜在此窗下读书,也不虚妄一生。
在一个虚构的梦一样的世界里,扎扎实实的生长着一片竹子,那个世界也刮风下雨,我想,真好,只要我一翻开书,我就能看到那片竹子,那片红楼的意象世界。
有一刻我以为触碰到某种真理。我们吟诵床前明月光,那月光就无数次的被撒在床前,我们观赏莫奈的睡莲,席芬尼的水面就永远波光荡漾,不止我们,我们以前的人,我们以后的人,当他们有幸凝视这些艺术的经典,该获得多么丰富的意象体验啊。
柏拉图把世界分为理式世界、现实世界和艺术世界,他认为文艺是在摹仿生活,是影子的影子,和真理隔了三层,因此诗人和其他摹仿的艺术家被列为第六等人。可如果不是他们,千年前的月光又如何被我们感知,一切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而正是他们把自己的生命体验凝固在艺术作品中,把一个“当下”变成了无数个永恒的“当下”,让我们在凝视的瞬间,抛弃逻辑,用最初的感性心灵去体会这个世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绝不仅是摹仿。
二
也是从读红楼开始,我觉得读书是有一个“门槛”的事情,或者说进入书中所展现的意象世界是有门槛的。
当然环境和经历的局限是一个门槛,比如我生在北方,以前从未见过佛手,一次家长带了黄灿灿一个佛手,我拿来把玩,才知道供着这东西,不光吉利,屋子里还会有奇异香味。一个气味弱,因此“盘内盛着数十个焦黄玲珑的大佛手”。探春的屋子该是清香扑鼻的。
更重要的是,我们有没有审美的能力。如果体会不到竹子的美,红楼里关于竹子的描写我只会一眼带过,“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美丽描写,而如今再看,竹叶重叠有深浅层次,风过竹叶轻晃簌簌作响——光是这八个字,就可以做一幅画了!
面对池塘开败了的荷花,宝玉觉得实在可恶,黛玉却说最喜欢“留得残荷听雨声”,听黛玉一说,宝玉觉得果然如此,同样是残荷,宝玉就对它有了新的体会。而我们读到这里,也对残荷有了新的体会,红楼提升了我们的审美能力,也只有不断提升,我们才能进入到它的意象世界,逐渐体会到更多的红楼之美。
我见过文革时期的关于红楼的评论书籍,在他们笔下,曹家的破败竟是大势所趋,大快人心,他们把曹家当作封建的东西看,什么都是值得批判的,当然那是处在一个特殊的压抑时期,他们不能去欣赏红楼之美,批判红楼就是政治正确。如今也见过经济学家分析凤姐的管理策略,理财之道。还有更多的人看人情世故,勾心斗角,官场风云。
的确,红楼就像一棵树,分开了无数枝杈,每一个枝杈上又长着无数片叶子,每一片叶子又有着无数细小纹路,因此可以各取所需,也可以被无限解读。但别忘了,红楼是一个以情为榜的世界。
王阳明有言“我未来看此花时,此花于汝同归于寂,我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这“看”是用什么样的眼光去看,是用赏花的姿态去看?还是功利的姿态去看?我在杂志上看到一份荷兰鲜花市场调研,在堆放成千数万枝玫瑰的鲜花仓库,却一点香味儿也闻不到,视觉和嗅觉的严重落差甚至让记者怀疑起自己的鼻子。经理狡黠的笑道,确实是没有香味的,有香味的东西易腐烂,不断培育的品种把鲜花的香味无限减少,把他的花期无限的增长。家里餐桌上摆放了一周的鲜花依旧艳丽硬挺——这是最成功的鲜花了!
我实在震惊,在商人眼里,鲜花不需要香味,最接近假花的真花是成功的。在商业社会里,我们不需要诗意,无限接近机器的人才是他们需要的,等等,或许他们也需要“诗意”,需要打着“生活在别处”的幌子去发展旅游观光。
我庆幸能感受到人生的诗意。
有段时间每天画静物,看着摆放的苹果葡萄,有一瞬间发觉,我不是世界的中心,我面前的一颗苹果也过了一生,散落的葡萄也过了一生,它们不再是简单的静物,也有着复杂的一生,而没有能够永远停留的,我们成熟,成熟了就落地,落地后就腐烂。我和万物在此刻相遇,静静的,静静的,我忘记了自己和它们的区别,当光照向我们的时候,我的身体也微微战栗,世界原本是以我为中心的一个圆圈,此刻它无限外扩。——我想这是在与世界共鸣,是贴着它的心脏,感受存在本身的喜悦。
如果人生定格在几个瞬间,这个瞬间我看到了,看到了就不能装作没看到,我凝视到它的一角,并永远为之震撼,之后的我看待世界便不再相同了,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一切都值得体会。
我想一个经历丰富的人如果只是被动的活着,那他也算不上体验生命。当我们体验不到人生的乐趣,再富贵的人恐怕也会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
读金宇澄的《繁花》,可以感到这种阅读快感很接近读红楼,如饭局上的人情世故,人物语言的留白,但和红楼相比,已经没有什么人和自然的情景交融了,毕竟我们生活的区域只有齐齐整整的街道树,我们已经难以从万物中得到共鸣,不说残花败叶,就是盛开的花朵,也没有时间和心思去看。
住房拥挤,道路堵塞,当我们体会到红楼的诗意世界,我们会发现我们生活在一个非诗意的世界里。
三
我印象里的宝玉是一个经常闷闷不乐的少年,时常姐姐妹妹们都好好的,他一个人“着了魔”,“呆坐着”。
宝玉更小一点的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他视姐妹兄弟皆如一体,也没有亲疏远近之别,整日和姐姐妹妹一块玩,想的都是明个儿怎么收拾屋子,怎么做衣裳,连丫鬟都暗自诧异,“倒象还有几百年煎熬似的”,宝玉还真是“愚拙偏僻”——此时的林妹妹早已因宝钗的存在有些不忿了。
后来宝玉听戏词悟禅机,原来自己也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宝玉一下子颓然。但很久之后,他对“死”这件事有了新的看法,“人谁不死,只要死得好”,宝玉不再回避死亡,但他仍有着自己的浪漫幻想,若姐妹们的眼泪把他飘起来,飘到幽僻地方去,随风化了,也是死的得时了。
这洁净的浪漫幻想也破灭了,那天宝玉去梨香苑找龄官,央她唱一套“袅晴丝”,龄官见他却起身躲避,推说嗓子坏了不肯唱,这时候宝玉“从来未经过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见了贾蔷,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顾不得宝玉了。
宝玉发了痴,从此知道,姐妹们的眼泪也不全为他而流,只是个人得个人的眼泪罢了。
宝玉和我们如此相似,就像我们第一次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小小家庭的中心,并不是每个人都在乎我们。宝玉的闷闷不乐,是一个少年去认识这个世界时的伤感,他逐渐成长,即使他生在温柔富贵乡,也要饱受无常之苦,更何况我们。
成长就是将我们的庇护一点一点的撤去,一位姐姐年龄大了仓促出嫁,想到她很快也将绿叶成荫子满枝,我也不合时宜的伤感,这些情绪并不轻微,却也无法倾诉,我是从宝玉这里找到的共鸣。我想人生是有负面的,当我们逐渐长大,就会越来越多的看到这个负面。比如分离,死亡,还有更多无能为力的事情。
某次因为活动去过孤儿院,一直心里很难受,不知道这样一些孩子要怎么办,一出生就被遗弃,从一开始世界对他就是恶意的。还有衰老,如果皮肤松弛,牙齿脱落,我是不是会像西比尔一样祈求死……越来越多的事情让我认识到人生的严峻,也让我的生命变得沉重。父亲在书房挂四个大字“积健为雄”,尽管我一度想把它换成“不劳而获”,有一天我盯着这几个字,突然对它有了新的理解,或许一些逐渐积累的东西可以让我去承受这些负面吧。
四
四十多岁的书法老师突然对我说,夜里临摹王羲之《兰亭序》,常常不记得时间了,愈写俞悲,几乎要落泪的,宇宙之大,品类之盛,而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王羲之在饮酒作乐中何以有这样的感兴,而这样的感兴但凡读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大概是绕不过的,君不见苏子泛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张若虚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黛玉的“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身在温柔富贵乡的宝玉也时不时闷闷不乐的呆坐着,园子里的姐姐妹妹都会出嫁,自己最终也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死亡,这个所有人类的终点,就像半夜的钟声,让这些文人无端的焦虑和忧愁,发出古今相通的感慨。在永恒的时空里,个体生命如此脆弱。眼前的所有美景,所有欢聚都将化为尘埃,怎能不临风洒泪,对月长吁。
就像红楼的结尾,也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既然知道有一个永恒的终点在等着我们,那么这短暂的生命如何度过呢,红楼里宝玉喜聚不喜散,黛玉喜散不喜聚,而我们该对酒当歌,还是勤勉一生呢?这是一个追问,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但我想如果真的去思考这个问题,我们大概不会再盲目的度过这一生了,这也是我二十岁时的焦虑,突然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支配,这让我无所适从,如果我接着随波逐流,往后的人生恐怕都可以预见——这固然可以降低生活的难度,但也难以体现我存在的价值。处在这个该做深呼吸的年龄,我也时常想抱着草长马发情的伟大真诚去做一切事情。
我对生活仍有诸多困惑,杜尚说“我最好的艺术品就是我的生活”。尽管我不赞成他的观点,艺术和非艺术一定是有区别的,我们谁也不能成为艺术品,但我们可以去成为一个真正完整的、独特的个体,去体会“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和植物一样幸福”。
红楼已经陪伴我很多年,每隔一段时间重读都会有新的体验。就像如今的我断然想不通当初为何如此痴迷妙玉,但我想那就是那个当下吧。红楼是可以陪伴一生的书,倘若回顾,我或许还会重估一切,但在这个当下,我做出了这样的呈现,如同曹公记录宝玉的生命体验,我也在用这样的方式记录我的生命体验。红楼带给我一个丰饶的意象世界和对人生负面的思考,因此它值得我永远感激。
图为林院长为宋艳芬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