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汽车穿行在纱幔般的雾里,在崎岖的山路上蜿蜒起伏,我缱绻在小车里,擦去窗户上的水汽,看着外面悠然而过的景物,赭黄色的土丘,细密如针的林子,随风摇动的苇草和依山傍水的田野,一齐挤进眼里,星星点点,朦胧跳跃。
通达上安村的是一条仅能容一辆小车经过的小路,汽车沿着小路徐行,不知穿过多少明暗刹那的隧道,山势终于渐行渐缓,越过律水河,攀上北坡,上安村就坐落在山卯之间,村子背靠涯山,面临律水,果然上安福地。
上安村坐北朝南,三面群山环抱,在山顶俯瞰全村,上安村就稳坐在矮山中,房舍淹没在树海里,据闻,古诗的上安,六道城门将上安包裹其中,城门一旦关闭,任何人不得进出。威严高大的城门如今只剩下三道遗留。
上安牛氏五股二支家谱记载『公(牛思明)壮游四方,凭览湖山,至止于太谷县之东北上安乡,见南临金水,北枕元山,地僻而土沃,曰真可以安,因卜居焉』。
因安而居,这倒让我想起了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白居易之名意寓为『得一易居之地』,以及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急切愿望都视为古人对于『安』的热切渴求。一滴水见大海,切不必管成捆成扎的研究史料,把它们抛给历史学家们去研究我们只消走近这个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里的小村落看它夕阳下的影子可以延至多长。
二
到村里时天穹上已经闪起群星,星光在哈出的白气里闪。我暂住在村口的一户人家,真正见识到这里的独特其实是在第二天。
我住的这户人家十分别致,下窑上楼,水磨青砖雕刻着各种花纹图形,门的两边各有一扇宽大的窗户,窗户外圆内方,周围刻着祥云图案的砖墙,一层与二层间伸出一排小巧的斗拱和出檐,颇具古典风格,凡此种种,无不述说着昔日的辉煌,这里曾经是明朝锦衣卫北镇抚司武略将军牛国彦的宅地。
我不急于四处游赏,安坐在窑中的土炕上,翻阅着上安牛氏的家谱,发黄发脆的纸上用繁体字规整的写着先人的事迹,上安牛氏的各股各支都编写修了家谱,有的一直到民国年间还在重修,这使我能够走近上安牛氏的千年历史中,尽管因时间久远,纸质家谱难已保存,尽管『文革』中曾把家谱一类的传统文化当做『四旧』予以扫除,但有读书传统的上安还是珍藏了些家谱,从这些家谱中,我认识了牛思明。
关于牛思明除了言及选址上安外,在另一册家谱中还有这样的一段记载『祖思明君,事农为业,尚纯礼仪,昔所仁厚,长者也』,共十九个字,却字字千金。古时『长者』的含义是『宽厚仁爱之人』,这倒让我想起了关于牛思明的另一段记载『因地僻而土沃,曰真可以安,因卜居焉』选址生活时『地僻』先于『土沃』可见牛思明有股隐士情结。据闻,人最初热爱蓬勃繁复之物,欲望消散之际又爱上枯瘦萧索之物,最后才爱上事物的阴影。若古今之人皆能够像牛思明一般,寻一僻壤静处,耕读传家,以礼义教化后人,以长者留名后世,有老子倒骑青牛的闲逸,庄周梦蝶的潇洒,人心早安,世事太平矣。
而关于家谱中其他方面的编写也颇有引人注目的地方。诸如『公孝于亲友兄弟,笃于宗党,其子姓族人俱醇谨自节,相亲相爱无间言』『未能其详,不敢滥也,不诬不滥,敬慎之也,敬之则尊,慎之则爱』『夫物本乎天,人本乎祖,知父之当孝,吾父之所自出,不容不敬也,知史之当弟,凡于吾且祖而为兄弟者,不容不爱也。』……这样的闪光之处布满家谱,谨慎仁义也成为古上安牛氏的信仰。自古以来,许多人家『富不过三代』,若想家族长盛不衰,诗书教育,优良传统必不可少,如此说来,上安日后出现诸多名人也不足为奇,这也加深了我对于『耕读传家久,诗书济世长』的理解。
我停下来,放下笔,走到窗户边,向外看尘土飞扬的街道,街道上没有铺砖,到处坑坑洼洼,我也看到歪歪扭扭的房子。这条街虽然很早以前就存在了,却没有名字,街道边上一只猫坐在光秃秃的树上,它好像少了一只耳朵,猫的上方上午的太阳正在照耀,像一面黄黄的鼓。
三
村口有一棵槐树,已是深秋,前些日子又下过一场雨,槐树下已积了一堆不青不黄的叶子,瑟瑟秋风中,我的脚下一地斑驳。
槐树周围歪斜的颓墙,粗壮的柱子,高挑的屋檐,赫然在目,在这些古朴乃至残缺的建筑中最引人的是一条走廊,不仅因为保存较其他完整,这也是一条通向村子中央的正门大道, 初以为是一条走廊,其实它还兼具戏台的功能,且具有一个内涵的名字『三益楼』,名字来源取自《论语》中『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也。』又因中间有条过道,村民又称为『过街戏台』。过街戏台设计精巧,前有四根木柱,中间是四根木柱和隔栅,后面砌有砖墙,砖墙内也有四根顶柱。梁柱衔接紧密的戏台顶部的雕梁画栋惟妙惟肖,形体简练,细节繁琐,具有典型的明清风格,戏台石条边缘凿有石槽,唱戏时搭起木板就可表演,拿掉木板就是大路,可谓独具匠心。只可惜现在的青年没耐性听花旦咿咿呀呀的慢调,他们宁愿背井离乡,为赢得『方孔君』的青睐,搭上青春,记忆里的三益楼在醉后蒙太奇一般的灯光里变得模糊。上安的建筑大多已经破落,且仍在继续损坏。在匆忙的现代社会的步伐中我们应该留住这些根,留住这些文化符号,不使我们的精神血脉被铲断,不使我们成为无根的浮萍。戏台右面的墙壁上嵌着一块碑,原来,这座戏台早在雍正三年就建成了,望着被时光啃噬的斑驳的戏台不禁感慨唏嘘,完整的古老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价值,不知该为它梁栋的精巧而折服还是为它的残缺而扼腕。
通向上安中心的是一条青砖砌成的小路,青砖两边是残破的老屋和荒芜的院落,然而深入去看,上安处处显出一种隐约的高贵,每户的门庭上都有精致的砖雕,有种雄浑的气派,折射出主人昔日的地位与财力。
上安同类建筑数量最多的称作『闷楼』。闷楼是上安村所独有的,闷楼的墙很高大,窗户开的也大,占到了门的四分之三,整栋闷楼与外界相通的也只有两扇窗户和一户门,这一点像极了北方的窑洞,也是因为“闷楼”的通气口较少,当地人叫它“闷楼”。闷楼引人注目的是它的用砖,它以宽厚的长石板为屋基,青砖筑其上,洁白有序的灰缝和古朴的窗棂令人印象深刻。上安的老人说,上安的闷楼共有28幢,”一栋一个样”互不雷同,都说建筑是凝固的历史,是凝固的文化,上安牛氏做官入仕者众多,他们吸收各地建筑特色,结合北方建筑特点,“采众家之长成一家之言”,建起一座座别具风格的闷楼。令人惋惜的是,28栋闷楼如今只剩下村口那一栋成了标志性建筑,抗战时期,日本人曾炮轰闷楼,闷楼第二层中弹起火,楼身损毁十余丈,如今虽只剩下一层,却仍然比现在的二层小楼还要高,可见闷楼之雄伟。古时的上安寸土寸金,人口众多,这也是建造高大“闷楼”的重要原因。还有一段风蚀砖墙,厚实的墙壁被岁月剥蚀的千疮百孔,青砖白灰造化的玲珑剔透,我不由得感叹,它太不容易了,早该坍倒了,但它依然顽强地伫立着。看着被时间的风雨啃噬得斑驳陆离的土地,看着残缺不全的门楼,匾额,砖雕,石刻,以及那些孑然屹立的残垣断壁和高大凝重的墙体,我的感觉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风蚀墙的对面是一人巷,巷宽不足三尺,纵深却有几十米,两边的砖墙高达数丈,仰望是一线天,如果在巷子里两个人迎面碰到,非得侧过身子才能通过。
沿着被鹅卵石硬化了的主街道爬坡北上,沿途到处可见夯土围墙的陈迹,遍地散落着大砖厚瓦,磨扇拙石,每件大大小小的陈迹遗物,不论是完整的还是半截的,它们都经历过上安曾经的繁荣与辉煌,走在上面,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沉思,好像走在时空隧道上。西斜的太阳从树林的缝隙里透射下来,四周一片寂静,石路上的影子逐渐被拉长,我回头望去,突然看见落日熔金,寂静的光辉洒下一片薄薄的金粉,把地上的每一处坎坷都填满踏实。金色变得苍茫,棵棵槐树的上空出现了几点归巢的鸟影。越来越多的鸟儿在暮色中归巢,不是落在各家小院的槐树上,而是在浓荫的大树上空盘旋。突然想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诗来。
拨开黑黝黝枯枝,爬到曢兵台上(现在也只剩下一座光秃秃的土疙瘩),极目远眺,上安的风光尽收眼底,三益楼,闷楼,晋圆堂,提督府等房屋与枯树相互交错,相互衬托。青浅的暮色像层纱,不动声色地覆盖下来,远处荒山上林立的树,带着一种沉静的寂寞,风掠过耳边发出留——留——的声音。高墙厚瓦,亭阁交错,记录着一个村寨曾经的繁华与荣耀,面对曢兵台下星星点点的光源,也让人觉得无端的伤感。
曢兵台下的亮起来的灯渐渐多了,模糊的小道上依稀看到有人提着灯笼穿过,曢兵台上的灯也亮了,灯笼在风里摇摆,暖暖的橘红色,剥落在地上的瓦片檐头,琉璃砖块,纷纷抖落灰尘,拼接到原来的位置,坍圮的夯土围墙,又重新立了起来,台下万盏灯火一齐亮起,浓墨重彩的戏子在三益楼上挥舞着长袖,博得台下阵阵叫好声,台下坐着的,泯茶吃糕点的是村里的大户,旁边有丫鬟悠悠地扇着蒲扇……曢兵台上的兵士配着腰刀,背靠着柱子,也望着戏台,不时有人说几句有趣儿的话,爽朗的笑声可以传到熠熠燃烧的穹顶……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只觉得夜风吹来的都是老槐树梢枝的摇动,哗声入耳,竟似潮声,众人的笑闹声便像是在潮声之上漂浮,若隐若现。头顶上已是繁星密布,一切的热闹,繁华都变得疏松,在风里散成沙,散成光……村子又只剩下可数的几盏光,又变得像往常一样凄清。昏黄的路灯照着远远近近的树影,上安从来没有这么沉寂过,上安如夜般的沉寂已不知多久。忽而一声啁啾,忽而一阵犬吠,偏居于丘陵,高塬,古朴而略显暗淡的色泽,可以遁脱城市的喧嚣,逃离尘俗困扰但却不能逃出岁月和历史的消磨……墙堞,城楼,寺庙以及无数残破消亡了的,或是掩埋在地底下的沧桑,对我而言,都在讲述曲折隐秘,鲜为人知的故事。
当我回到居所时,我看见那只猫迅速地从树叉跃到了房檐上,孤零零的树枝像蹦床一样来回摇晃。
四
上安临律水,靠元山,像极了一把罗圈椅,上安牛氏的先人们就安眠在椅背上。而在元山的边缘地带,有一个默默守护了这片土地数百年的忠诚卫士,它是上安人言必谈及的『翻井』。
阴雨天的北方,厚实的云层深一片,浅一片,相间着,又层次分明,上安上空的水汽正在凝结,聚合成团,随风飘移着,或浮在低空,或挂在树梢,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浮在低空的云又变成雨点子砸回地面,雨点落地声愈来愈密,隆隆的雷声和霹雳的雨声与上安村民,却是心惊胆战的声音——上安属黄土高原上的丘陵地貌,又地处涯山的山腰,水土流失对于耕地的影响不容小觑,上安村北的三道门之外,洪水就冲出了深50米,长5里的深沟,在此情景下,体现着上安先祖智慧的“翻井”便应运而生。村民在雨水冲刷后形成的沟旁,用巨石和白灰砌一深井,井地直通沟底,井底还要低于沟底平面,并用白灰和石头硬化,当雨水从井口直泻而下时,硬化了的井底既不会被雨水冲坏,也可以起到缓冲洪水的作用,保证井底的黄土不被冲走,井沿用黄土和白灰混合夯实,隐没在黄土庄稼里,好似浑然天成。这样的井在村里就有两口,分立南北,分工明确,一口为了保护农田,一口为了保护村子,岁月如流水般侵蚀这村子,现在只剩下北端的『翻井』仍在使用。『翻井』并不是井原本的名字,『翻井』只是当地人的俚语。
『翻井』修建年限已不可考,不过『翻井』的旁边还立着一块『重修石井碑记』,细小字迹已模糊不清,但可根据立碑年限知道,清顺治年间上安村村民集资对翻井进行了重修。也就是说,这口『翻井』已经使用了至少三百五十年,一个简单甚至笨拙的『翻井』居然守护了一个村庄数百年,这让我惊讶的同时也让我想起了『都江堰』。
几百年前的人力劳作,能够修建起造福后人至今的工程,在高科技的今天,我们居然还要在一场大雨后,在城市的污水中小心翼翼地跋涉。
眼前的翻井又岂止一种泄洪工具,『翻井』坐卧在寂静的旷野上,风划过井口,以一种古老的声音告诉来者,它曾经以怎样的定力在风雨中屹立百年,而『翻井』还会默默无言的继续守护下去。
上安村可考历史近五百年,其中各类品级官员,受封者,进士,举人等博得功名的不可计数,上安村数百年的文化昌盛与始祖牛思明不无关系,牛思明本人就是一个饱读诗书的贤者,在上安定居后,他耕读传家,开创了『读书入仕,习武效国』的家风,此后,在优良的家风熏染下上安牛氏创造了家族的辉煌,培养出了一大批优秀的人才,被人称为“书香上安,官宦之乡”。这其中又以清代贵州提督牛天畀为最。从牛思明『事农为业,崇尚礼义,昔所仁厚,长者也』到牛天畀『少发奋读书,通晓大义』这些文字明明白白告诉我们上安的书香不是偶然,而是血脉的遗传,家风的传承。
上安除了人才济济外,村子的总体布局,建筑风格也体现出文化的丰富厚重,晋商大院的窗户大都是外圆内方,象征『孔方兄』,意思是要多多赚钱,追求最大的经济效益。孔祥熙的宅院就是如此。上安的院落以牛天畀提督府和牛国彦将军府为代表,两位将军的穿户却要反其道而行之,是『外方内圆』其寓意是,在国家生死存亡的大是大非面前,要讲大义,要有『浩然正气』,而『内圆』则体现出家庭成员之间不能斤斤计较,要和睦,讲究家和万事兴。上安曾经全是院落,许多院落都有堂号,诸如『凝远堂』(匾额由清宰相陈廷敬书),『明经第』(匾额由清三代帝王师祁寯藻书)『晋圆堂』,『一善堂』由这些堂名匾额也可以看出当时上安人的价值观和人生观。
不论是文化名人还是独特建筑,上安积聚了数百年的底蕴在牛天畀的身上展露无疑,仿佛几百年来就是在等这一个人,此后的上安牛氏只能望其项背,以至于现在问一位溜达在村里的老人上安的历史名人有谁,他一准会脱口而出:牛天畀。
牛天畀,字罄宜,生于康熙五十五年,《太谷县人物志》记载:公由武科起家,常循循如书生,其帅楚帅蜀也,人咸谓有儒将风。任湖北襄阳总兵时,上安村里建起了一坐『总兵院』,并排有五个院子,北有统楼,南有门楼,门前是名叫『新车道』的坡道,贯穿于五个院的门前,面对『新车道』,有一精美的砖雕影壁,上面竖着『总兵院』的门匾。正院远看是二层楼,实际上是在五层台阶之上,依山体并列开挖相互叠加的,内部相连的三孔窑洞。院中心有一座牌楼,威严气派。
乾隆三十八年(1773),正值乾隆皇帝第二次出征大小金川,5月,奉旨加授天畀为贵州提督。可这一年的六月,木果木大营失陷,牛天畀紧急赴援,不幸阵亡。《太谷县志》记载:闻木果木大营之变,时方食,投箸而起,解佩印驰送四川总督,即麾兵赴缓,贼兵已至,天畀跃马直前,士卒从之。自辰至未,殊死战,天畀被重创,忽马踣,尤手刃十余贼,乃死。
死讯报至京城,乾隆帝十分痛心,下令:照旗员一品大臣例赐恤,赏骑都尉兼一云骑尉世职,谥毅节,图形紫光阁,名列清『五十功臣』之一入祀昭忠祠,并亲笔为牛天畀写下『祭文』,御制碑文,御纂功臣传,归葬上安村。墓前,按照礼仪,矗立着御制碑文,修筑神道,两旁排列着石人,石马,石兽,足足数公里之长。真可谓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岁月沧桑斗转星移,这里留下的不仅仅是『诗书传家,耕耘济世』的祖训,也有先人赫赫的文治武功,还有的,是『牛鬼蛇神』留下的创伤。据我所知,上安的家谱停在了民国,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旧的生产关系被打破,上安不容质疑的受其影响,上安失去了耕读传家的传统,逐渐走向了衰落,新中国成立后,由于文化的断层,交通不便,经济落后,村里的人们把手伸向了祖业,变卖先祖的遗物,为了眼前利益拆毁祖院楼房,用砖瓦木材换取生存资源,解放初剩余的七十多座闷楼如今只剩下不到十座,昔日的深宅大院,高楼城堡,大部分已破损拆除,只留下遮蔽在尘土里的砖瓦和庞芜的杂草,保留下来的几处院落也已陈旧剥落,孤零零的成了雕玩。现在的总兵院只留下一座院子保留相对完整,庭前的阶石已然磨去了棱角,屋檐下近距离还是可以看到雕刻精细的祥鸟瑞兽,在时间的浸染下,廓檐、花墙、窗棂、椽头,都浮出一层陈旧的光泽。空旷的庭院正中,一张汉白玉圆形石桌,四个汉白玉石凳看质地也是前清的遗物,这里原是总兵高官信步散心的地方,现在成了平头百姓的农家小院,村里人众稀少,此刻并无闲人,因此十分安静,面对院门,几株古槐,三面高墙,墙根下和草地上不时传来几声蛩鸣,石桌石椅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牛天畀的后人只剩下一个老者,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拿着把大扫帚慢慢的扫着院子里的落叶,沉默了好一会儿的草虫声突然响亮起来。
十年浩劫,庙宇被毁,石碑被砸,大批的石碑被用以拦河造地,直到被洪水冲走,淤在了河床上,当撅头砸向精美的砖雕石刻时发出刺耳的声响,仿佛空气中也长着牙齿,精良的木材,砖石被拆下来『支援』建设,牛天畀总兵的坟茔也不可幸免,墓前的石雕被毁坏怠净,更有甚者居然挖坟掘墓,将墓砖石也刨出来谋取利益,抹去的是历史,余下的永远是伤痕,如今的『总兵坟』空荡荡的一片,只剩下了砖石瓦砾,残损的碑首静静地矗立在杂草丛中,任风雨剥蚀,不悲不喜。我们的怨恨已不能改变什么,残碑断壁也是历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残损的古老要比完整的古老更耐人寻味。
五
兴衰浮沉,忍辱成败,从洞穴到文明,山野到都市,许多时光里,我们风尘仆仆,一路匆匆。我们所依靠的,所渴望的,是文化的本源。曾几何时,我们试图颠覆自己的文化根基,高呼着『造反有理』,试图重新创造一种文化,现在想,如果现代文明缺乏了传统文化精神,才会让人感到苍白与空洞。
上安正在积极寻求保护和开发现有建筑的良策,然而历史的负债太过沉重,重拾辉煌谈何容易。在一户人家串门的时候一位大姐向我推荐一本关于上安的书籍,几次回价之后,我买了下来,后来才知道,这本书是免费的,顿时感觉自己像是被戏耍的猴子。上安的繁荣由文化兴起,所有的辉煌都是文化辉煌的附带品,如今只看着眼前利益,繁华又怎么能长久?
上安一直想成为『北方的周庄』,我倒以为,周庄只有一个,上安也是独一无二,为什么不做自己的上安,而去做别人的周庄呢?我突然想起了余秋雨先生在《文化苦旅》中的一段话:『总是在古代文化中寻找自己这个地方可以傲视别的地方的点点滴滴的理由,哪里出过一个状元或者一个进士,有过几句行吟诗人留下的句子,变大张旗鼓的筑屋刻石。如果出了一个作家,则干脆把家乡的山水全都当做他作品的插图。大家全然忘了,不管是状元进士还是作家,他们作为文化人的也只是故乡的儿子。在自然生态面前,他们与所有的乡亲一样谦卑和渺小。』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王朝更迭,沧海桑田,是历史的必然规律,何况小小的上安。出文臣武将固然可喜,出寻常百姓更属自然。我们不能苛求一个村庄永远保持长盛不衰,它的失落不足为怪,如同『四合院』和『乌衣巷』一样,因为它仅仅是社会变迁的一个缩影。
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太阳发着无力的光,像一直模糊了的眼,晦阴不明,透露着的是面对岔路口的迷茫。世界万物终有尽头,一切都会消亡,唯独精神永世长存。希望上安不忘祖训,以复兴传统为本,在回归的路上,变得越来越清晰。
(作者:牛超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