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沟生活记事
牛超豫
咚——咚——烟云弥漫,朦胧不明的山坳里,敲钟人和鸡鸣声首先将村子唤醒,点亮。月亮似别在西天的一枚徽章,行道树竹绿色的叶子相互拍打,附和着钟声,矮土墙上映出东面紫红色的微光。山风贴着乍起如鱼鳞的碎石小道,裹挟着钟声拂过涓涓的龙门河,拂过黑黝黝的桃树枝和桃枝上湿嫩的花骨朵。
我把围脖裹紧,拉紧提箱,在黎明巨大的寂静里低头紧走。北方的秋季,天在将亮未亮时,房影树影人影,都像剪影,绝不像南方天明时那样朦胧。一直往前,岔路口左拐,刚过风口巷子,从狭小的巷子往里面看,铺着碎石的地面上立起一堵木门,木门旁,堆着些无用又舍不得丢掉的杂物。
大门显着黑褐的木色,门上的褶皱层层裂开,推开时嘎嘎地响,门沿被啃噬过一样残破。门上的兽头倒是无损,亮锃锃的,精巧得很,兽头衔着的铜环也完好着——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岁月风霜,颓唐中显出一种庄重。
杜甫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知道木门最早是不是朱红色,守护的人家是否也是家豪大富,若能开口说话,木门很可能会讲出许多有意思的故事来,会向推开它的人细细描述曾经遇到的人物——它曾经属于哪户人家,陪同过他们怎样坎坷曲折的生活,过了一段时间后,一些人相继离去,再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些人,另一些物,另一种生活。
挑水桶
看着写下的“水桶”二字,忽然感觉这个词已经稍带些过去式了,现在的水桶是一层薄薄的塑料,以往村子里用的厚实的大水桶已然像大地上消失的物种一样,从日常生活中集体消失。
还记得小时候,一天的生活,就是从水桶和扁担的哼唱声中开始的。
鸡叫头遍的时候村庄醒来。父亲就着窗外薄明的曙色起床,轻手轻脚地套上衣服,到院子里把狗栓好,把大门打开,折身到枣树下,拎起水桶,放在地上,取下挂在墙角的铁钩木扁担,一头勾起一只水桶,挑着出了门,向龙门河走去。
父亲的这一系列动作没有旁人看到,却被睡在床上的我看得清清楚楚。我是通过声音来“看”的,无论多么小心,父亲的动作里还是带出了各种声响——衣服窸窸窣窣的私语声,胶皮布鞋摩擦地面的噗吱声,木门懒洋洋的哈欠声,水桶与地面“早啊”的问候声,铁钩铁钩与水桶把子一路咕叽的哼唱声。
父亲已经走出院门,走在伸向河塘的碎石路上……我在被窝里翻了一个身,把一只耳朵朝向窗口,眼睛微闭,在静悄悄的黎明里继续“看”着——挑着空水桶的父亲刚过四十岁,腰板稍有佝偻,脚步却轻捷得很,双手一前一后扶在扁担的长铁钩上,像一个走动的“本”字。父亲走到寿仙桥下,站在潺潺的龙门河边,小心地踩在鹅软石上,河塘边点大青石上干干的,没有淋漓的水迹——父亲是第一个来挑水的人。
村子里是中午集体放水的,除把吃水的缸放满外,家里离龙门河比较近的就可以挑水来用,家里离龙门河远的就得在中午多储些水。
龙门河是村子里的活水缸,细水长流,从不干涸,龙门河认得各家的水桶,每天早晨村里的水桶大多都要来这里朝拜,俯下身去领取水潭清冽的恩泽。
村里的男孩子长到能挑水的身高便算成年。男孩子性子急,总是不等水桶装满就拎上来,挑着飞跑,手也不扶铁钩,两只水桶荡秋千似的一上一下,桶里的水调皮地晃荡着,跳出来溅湿男孩的裤脚——简直就是存心捉弄,一担水挑回家只剩下小半桶了,男孩的鞋袜也浸透了水。
挑水去的大多是村子里的男人,也有一户是女人挑水,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很早就过世了,所生的孩子又是女儿,这户人家的女儿出落的亭亭玉立的时候,村子里会有很多的年轻的男孩子抢着来给她家挑水,一时间,她家的水桶几乎成了被争夺的绣球。
父亲总要把门口菜地里的土浇透,再把院里土墙边的大水缸挑满,父亲在给大水缸挑水的时候,村里的开门声就多了起来,碎石路上嗒嗒的脚步声彼此交错,铁钩与水桶的咕叽声也成了多重的声调。我还是能在众多的脚步声里辨认出父亲的节拍,父亲的脚步声有着清新明快的节奏。
鸡叫二遍了,父亲挑着最后一桶水回来了,脚步声穿过院门,拐过正屋,到了颓废的土墙边,一只水桶被放在地上,另一只水桶贴着水缸边沿,倾倒,水“哗”的一声冲入水缸,那么大的声响,把薄明的天色一下子冲亮了。接着放在地上的水桶又被拎起,贴在水缸边沿,又是“哗”的一声,这是村庄里特有的晨曲。
这晨曲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村庄里有什么样的晨曲,我已不知晓,几年前我离开村庄,外出求学,很少回去,每逢放假我都会去父亲那边住上几天,他们已是老人了,当然不能再挑水,好在几年前自来水管不再只是中午放水,世代去龙门河挑水用的习俗就是从那个时候消失的,就像大地上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和种子一样,一下子不知了去向。
木椅子
有些年头了,那两把木椅,在家里东屋前一小片斜阳里泛着油红的光,静默安然,像尘世里过了大半生的夫妻。是的,这是一对夫妻椅,是母亲的嫁妆之一,比我还要大。
在不用上工也不用下地的阴雨天,母亲会下厨房,在灶台上大显身手,做出小米粥,葱油饼这些好吃的东西,等我吃喝得心满意足的时候,便说一些古怪的谜语让我猜,仿佛是在看我有多机灵,看我抓耳挠腮的样子,又忍不住提醒。
“家里有只木头狗,没有尾巴只有头,长了四蹄跑不了,看见人来不会叫——猜猜看是什么?那东西屋子里就有。”
我用眼睛把屋子里的东西扫了一遍,“那东西能吃吗?”
“贪吃鬼,还没吃够啊?那东西不能吃。”
“是家具吗?”
我的问话还没落音,窗外的雨里闪了几下光,轰隆隆的雷声接踵而至,这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小时不安生,坐没坐相,一直把木椅摇晃得吱吱响,由于惊了一下,我的整个身体向后躺,椅子一下子失去重心,另一头翘起来,“咚”——木椅子摔倒了,我也跌到地上。
母亲赶忙把我拉起来,怕我会哭,讨好般地帮我拍着身上的土,一边训着我“不听话”。我忍住了眼窝里要冒出的液体,沮丧地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木椅子——那形状,那大小,那憨实实的样子,可不就像一只长了四只不会跑的蹄子的木头狗嘛?
黄土高原多山,大大小小的村子散落在山的褶皱和凹处,仿佛黄土上任意生长出来的酸枣树,一条山路弯弯曲曲,串联着村子,天空湛蓝明净,除了盘旋着的麻雀和燕子,没人能看到路的尽头。
别的村子户户都用红砖垒起二层小楼时,后沟还都是以前留下来的青砖灰石盖的老屋,也没有能够坐上去就把人弹得老高的沙发,家家户户有的是木椅子,长板凳,硬邦邦的,坐久了要在上面磨来磨去,仿佛屁股下面长了好多刺。对于孩子们来说,木椅子是很有趣的玩具,可以将它想象成快马,骑着满地跑,也可以将它想象成火车——把家里所有的木椅子大大小小合在一起,连接起来弯弯曲曲地从厨房接到正屋,有时还能接到院子,仿佛一下令就能开动起来,冲出院门。
偶尔会有皮卡车颠簸着从小路上驶来,车子过了寿仙桥,停在村中央的古戏台,在村长一边敲着古椿树下挂着的铁钟一边吆喝着告诉大家今晚村里放电影时,那些工人就很熟练地把车子上的机器卸下,组装好,这时边上会围上一群人,或站着或蹲着,吃着大枣或果子,说这些村野里粗俗的玩笑话。需要帮忙时,围观的人也会抢上前去搭把手。待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天色暗下来好开始放映。
这时会有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板凳木椅集结过来,山顶的日头还没有落下去呢,广场上便浩浩荡荡地摆满了长板凳,方椅子,新的,旧的,宽的,窄的——每家每户的木椅子都摆在这里了,四脚着地,忠心耿耿地替主人占着位置。
日头终于落下山了,高高悬挂的四方幕布终于有了涌动的人头,老人由他的小孙子搀扶着,慢悠悠地走着,另一只手里拎着轻巧的马扎,邻村的人也一茬一茬地从小路赶来了,坐在木椅板凳上伸着脖子等候的人便站起来,招手大喊:“这边,这边”。
最引人注目的,是靠中央的长凳子上的姑娘和小伙子。小伙子眉色飞舞,神气的要命,平日里乱蓬蓬的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手里捏着一大袋吃的东西,直往姑娘手里递。姑娘有些为难的样子,天色很暗,也能看得出她脸颊红的醉了酒一般。
电影放到后半场的时候,人们突然发现长板凳空了——姑娘和小伙子不见了,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挤出去的。一直到电影散场,那条长板凳也一直都空在那里。
电影要放两个多小时,却很少有人看完,刚开始很热闹,渐渐夜深,小孩们瞌睡得不行,大人们也看得眼累了,于是挤出人去,提着木椅,在昏黄的手电筒的照耀下向家走去,热闹声渐息了,不时有几声犬吠,草丛里冒出啾啾唧唧的响,此时倒有些清醒了,抬头望天,竟能看见几绺白云掠过熠熠燃烧的星子,透过手电的光,人和木椅子的影子被无限拉长……
水缸
城市里的孩子大多不知道水缸为何物了吧,在自来水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之前,水缸是家家户户里必不可少的主角。
每到中午,村里人家最要紧的事就是拧开水龙头,将厨房里的大水缸喂满。水缸是陶制的,上宽下窄的,像一个深深的碗,里外涂满了深褐色的厚釉,很威武的立在那里,体积和灶台差不多,要比灶台略矮一些。
山西人脑袋灵光,把票号开在了各处,商人们赚得足够多的时候,家乡就崛起了一座座高墙厚院,在四四方方的四合院中央,一口大水缸是必不可少的。缸里时常注满了水,为的是在失火时好用缸里的水去救火。水缸也是聚财的象征,过年贴对子时是绝对不能漏掉水缸的,得贴一个“福”字在水缸胖大的肚子上。把水缸装满这件事通常由家里的男主人去做,就如同把源源不断地财和福搂回家那样,丝毫不可懈怠。
老以前没接上水管的时候,得把深井里的水压上来,用扁担架着水桶往缸里担水。推开厨房虚掩的门,把水缸上的圆木盖子揭掉,担起门口的水桶,咚咚地出了门,挑水一定要赶早,这样才不用费事地等。这时候女人家也不闲着,把铁炉里的火引上来,添上煤球,将水缸里的水一瓢瓢地添到锅里,等白铁皮烟囱冒出乌黑的浓烟时,炉里的火也就烧得旺了,锅里的水汽升了上来,顺着锅盖的缝隙丝丝缕缕地往外冒,透过锅盖上的出气孔,发出低吟般的柔和地咕嘟声,咕嘟声变得越来越清晰,不管不顾地把锅盖顶得噗噗响时,水就煮开了,女人赶紧揭开锅盖,整个厨房一下子温暖起来,到处溢动着活泼地、热腾腾地气流。
水缸用久了会生水垢,也会有一些说不出来由的异物沉在水底。我母亲爱干净,见不得水缸里有异物,家里隔半个月就要清洗一遍水缸,先把水缸里的余水全部舀起,倒掉,用干净的抹布把缸底擦上几遍,擦净之后再去井里一趟趟挑水,平常三两趟就能把水缸挑满,这天至少得挑六七趟才能把水缸装个大半满。
装满水的水缸对小孩子来说也很危险,小时候听母亲访古(此处是方言,聊天的意思),其中一个故事,就是关于水缸的。一个小妇人刚有了孩子,邻居亲戚都跑过来看孩子,孩子逗一会儿就无趣了,小妇人把孩子往水缸边的木椅上一放,就招呼着其他大人闲聊去了,小孩子不安分,好奇心也大,踩上了椅背,爬到了水缸沿儿,噗通一声,孩子倒栽葱一样栽进了水缸,幸好旁边的人听见了声响,一把揪住了孩子的腿,这才没有酿成惨剧。
水缸里的水在冬天会结一层薄薄的冰棱,用舀子舀水时会发出咯喇格喇地声响,很是清脆。将舀到的一块薄冰放在嘴里,轻轻地吮着,感觉就像在吃棒棒糖。有一年冷得实在太厉害,将我家的水缸冻裂了,裂了缝的水缸不停地往外渗着水珠子,就像热急了的人不停地往外冒着汗,很快的,地上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湖泊。自那以后,屋外的水缸就再不允许在冬天装水了。
裂了缝的水缸修补修补还是能用的,我不知道父亲用什么方法修补水缸的,后来看了一部电影,叫《我的父亲母亲》,影片中祖母为了减免招娣对于教书先生焦灼的思念,特地让老匠人把大青瓷碗锔了起来,老匠人把碎碗接口用刷子蘸白浆抹一遍,用麻绳绑紧……
除了水缸,厨房里的另一主角就得属灶台了,水缸和灶台在厨房里比邻而居,连体般地紧挨着,这一冷一热,性格迥异的两个家伙,自有生之日起便彼此相守,很有宿命的味道,共度着烟火中的生活,年复一年。
杀猪
春节和母亲坐在正屋的火炉边,烤火,看电视,嗑瓜子,聊村里的事。
“村里人家现在还养猪吗?”
“养是养,很少了,”母亲说,“去年美红家养着两头猪,入冬的时候突然死掉了。”
“怎么搞的?”
“都是她自己太大意,把用剩的半瓶农药放在猪栏边的墙上,掉到了猪槽里,吃下去就死了,两头猪肥得很呐,再养一个月就可以杀了。”
“真够可惜的,两头猪不少钱啦。我记得村里以前好多人家养猪的,怎么现在不养了?”
“养猪不划算,猪饲料贵,过去养猪喂的都是地里的东西,丧宴喜宴上剩下的剩菜剩饭什么的,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外面打工了,剩下老人小孩在家,地也没人种,猪也就没有这些吃的了。”
“那宝根叔呢?他不养猪靠啥供孩子念书?”
“不养了,他也老了,养不动了。他孩子早就不念了,在矿上当保安呢。”母亲拂落一枚掉在膝上的瓜子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记得宝根叔家养的猪是村里最多的,猪的体型也最肥硕,他家还专门有一个储存猪饲料的活动房。小时候五六个孩子一起玩捉迷藏,我和宝根叔的孩子就躲在里面,躲在饲料桶后面,等人来找。活动房里的气味是不好闻的,有股子很冲的腥膻气,但小孩子们玩疯了的时候就顾不上这些了,只顾一个劲地往里钻。
宝根叔不喜欢小孩子们在他的饲料桶里玩游戏,若被他发现,会像拎小鸡一样把我们拽出来,顺手抄起门后的扫把,倒拿着,使扫把棍在他儿子的屁股上敲几下,嘴里骂着些粗话,他的儿子也不避不跑,眼珠子红红的泪光一闪一闪。
宝根叔面相本来就很凶,发起火来就更可怕了。
临近年根,养了一年的猪仔沉重的肚子晃来晃去,渐渐垂了下来,在猪圈的泥地里哼哧哼哧地找食吃。人多的人家养的猪也多,猪养多了就抢食,喜欢抢食的猪确实要比别的猪长得肥一些,但对这头猪来说,肥一些也就意味着要比别的猪更早的挨刀子。每逢腊月,村里养猪的人家一准儿响起杀猪的喧哗。
大清早,村口卖猪肉的爱民叔来了,披着油黑的大褂,提着一个袋子。父亲陪他抽烟喝酒,东家长西家短的闲扯。此时,我绝不敢多看一眼爱民叔的脸,总感觉有种煞人的血腥气,我跑到猪圈,扒着猪栏看里面待宰的猪,那猪真傻,一点也没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像平常一样哼哧着,心满意足地打着呼噜,想着它就要没命了,我心里爬上了些难过。
到了半晌午,猪圈里响起了惊恐的嚎叫声,当爱民叔和几个帮手推开猪圈的门,叉腰站在猪面前时,猪更像傻了一样直勾勾地瞪着爱民叔,眼里尽是无处可逃的绝望,这个整天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的家伙已经预感到末日的来临。
猪在猪圈里绝望地横冲直撞,可终究还是跳不出半人高的围墙,被几个壮汉逮住,捆绑起四蹄,死死地摁在地上,半拖半抬到院子中央的空地。村里人爱凑热闹,从围墙里抬出来的猪又被人墙围了起来,众人背着手,对眼前这个可怜的家伙评肥论瘦。爱民叔从袋子里掏出明晃晃的杀猪刀,先是就着水剃毛,之后一手按住它的脑袋,一手抄刀,手起刀落,伴着股熏人的腥气,一股如注的血泉溅洒出来,猪的哀嚎声越来越弱,片刻就没了声息——这样的场景我绝不敢看,一来怕迸溅的猪血弄脏了过年的新衣,二来见不得磨刀霍霍向猪羊的血腥场面,于是早早地退离人墙,把耳朵紧紧捂住,躲到里屋去,事后才饶有兴趣地听人讲起杀猪场景。
冬雪
我喜欢冬天,具体的讲,是我小时候的冬天。我童年的冬天是以雪为背景的,一场雪落下来,得有半个月才能化尽,待山坳阴凉处仍有残雪时,第二场雪又在一夜间静悄悄地铺满大地。
我喜欢雨天甚于晴天,喜欢山林甚于街道,荒野里更随意,更容易表达自己,不必有众人面前的不自在,每个角落都是安静的,不必感到扭捏。雪花娟娟飞舞的天气里,我更愿意撑伞穿梭于河边的林子。
雪拉近了天空,远山,近村的距离,把世界涂成深浅不一的白色,整个世界都被简化了,空旷宁静。彼时我不曾读到过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后来读罢,怎么想怎么感觉那句“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雾凇沆砀,天于山与水,上下一百……”就是为这样的雪野而写的。
太阳一出,整个世界又璀璨起来,丝丝的银线刺得人眼窝发酸,雪,叫倚墙的残砖废瓦变成了浑圆的小山,墙的另一边塑料布成了雪原,雪原下,是入冬前就已备下足的煤炭,一个冬天所需要的温暖全在这里了。自院里的老枣树谢绝了红火的秋叶,就变得形销骨立,再也不肯多说一句话,雪使它生硬的手指变得重新丰满起来,一同丰满起来的还有电线,像裹了一层棉花似的。雪在枣枝上垛起了城墙,风一碰,便扑哧扑哧往下掉雪块,有时在下面走着,冷不丁就落了一脖子。
我使劲摇着枣树枯干缱绻的脸,啾——一声刺耳的尖锐把爆竹送到了沉重的云中,接着一声闷响,空气中散满了火药的幽香,枣树吸吸鼻子,摆正身体,便絮絮叨叨地开始向我讲述一旁葡萄树抛开它独自休息的事,它一直讲,见我不吭声,就问:
“诶,牛哥,你不喜欢说服别人吗?”
“是”我抬头看它。
“这不行啊!你看社会上不都是这样吗?你没专业技能,又不会耍嘴皮子,以后到社会上怎么混?”
“我想,我们是发着光的平行线吧,就像车轮印那样。”
“不不不,你应该……你知道吧……”枣树又开始了絮叨,滔滔不绝,不绝于耳,枣树的声音逐渐微小起来,我只看见它的嘴一张一合,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耳畔划过的只有细若游丝的风。
我刻意终年一件衣裳,总是穿得很笨拙,把自己打扮成弱者,以此请求那些急于表达意见,非要我回答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问题的“老师”不再向我发难。终于,老枣树闭了嘴。
知了再次聒噪起来的时候,葡萄树会在土里伸个懒腰,活动筋骨,爬上架子,把碧绿细嫩的藤条攀到枣树枝上,它们其实志趣很远,却能够相处得这么好,互相作弄对方,让所有人都感到轻松和愉快,我看着绿藤和嫩叶之间的逗趣,心里觉得很好笑。
腿站得有些僵硬了,把手举到眼前,手背已经发黑发紫,赶快回到屋里,坐在火炉旁,喂两块煤进去,暗下去的焰头猛然蹿上来,看着煤块被烧得通红,红得裂开,从裂开的缝隙里吐出炽热的火星子。火炉上边靠着烟囱的茶缸里温着早就煮好的红薯,掀开盖子,一股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一下子唤醒了曾经的情谊。
那是红薯的香气,在热气沸水的侵犯下,红薯慢慢柔软下来,淌出焦香绵软的汁液,一滴一滴积在缸底,香气浓烈,对于腹中饥饿的人,这种香气足以使人失去抵抗能力。幼时的冬天,放学回家,直奔着冒着香气的厨房,等不及得揭开杯盖,捧一只喷香的红薯,从书架上拿一本《中国古代神话与传说》或《琼瑶短篇小说集》,边吃边看,汁水掉在纸上也毫不在意,书页缓慢的翻动,直到饱满的红薯一块块瘫软下去。自在无为最是惬意。
小时候赖床,父母得许下买零食的许诺才肯起,一到冬天,只一声“外面下雪了”,不用催,自己就起床了,家里暖得让人发困,孩子们是绝不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的,即使大人三令五申,半威胁半叮嘱地说到:“外面天冷,要生冻疮的,又痒又疼的,不准去,听见没?”孩子们也会趁大人转身的时候溜出去,跟我一起开溜的还有小飞,小飞是只狗,它很爱跟我玩,我爱听咯吱咯吱地踩雪声,它就和我一起把平整地雪地踩出乱纷纷地脚印来。小飞通人性,不挑拣,那么多的好,便使它的不好越发刺眼。小飞从来不“汪汪”地叫,而是嚎,整夜地嚎,吵得人也睡不好觉,村里人说那是狗在哭,狗哭的人家是要死人的,这一点使家里人记住了它。
到现在我都无法释怀我欺骗了我家小飞,当初把它卖掉是因为农村里迷信,它在夜晚的叫声太凄凉,会带来厄运,可是全家人都捉不住它,我走过去对它撒了谎,亲自把它送到了收狗人的笼子里。
我独自坐在黑暗中,四周静得像夜,静得使人盯着炉膛里的火苗好半天。母亲和父亲回来了,他们去采办年货,此刻正在门口跺着脚,拍打着肩膀上的晶莹,我起身,看见老枣树颤颤巍巍地站在乱糟糟地雪地上,好似用笔扇了大地一个耳光。
吵架
放暑假了,孩子们像树梢的麻雀,尽情地喊叫,到处疯玩野耍,爬到地旁的矮树上,架在树杈上,和大人一起去河塘里钓鱼,孩子们虽然野,却不敢在外面疯玩太久,太久了母亲就会出来寻唤,母亲们总是希望孩子们老老实实地待在她眼睛看得到的地方。
一到日头灼热的中午,母亲是绝不允许我出去的,怕我中暑,非要看着我睡午觉,睡中午觉对幼时的我来说是很受折磨的一件事,母亲一声令下,我和别的小伙伴就得停止打闹,乖乖回去睡午觉,躺在床单上,后背湿漉漉的,一点都不爽快,母亲刚开始还给我扇扇子,可后来就自个儿扇起来不管我了。空气躁动闷热,难受极了,小时候我有吮手指的习惯,母亲不许,非让我面朝她睡,一不安分就用扇脊敲过去。过了一刻,困意大了起来,就闭上眼睛,再也不乱动,呼吸均匀起来。
待我醒来,母亲早就起身去忙活杂事去了,听见院外叽喳喧嚣,立马蹦下床往门口跑去,我们小孩子很喜欢村子里有大人吵架,仿佛看戏一样热闹,一听到动静就跑出门去,围拢起来,有时也会在心里帮着另外一方。
吵架的是隔壁的宝根叔老婆和村东头的江秀婶,她们两家都养了狗,狗和人一样喜欢串门,还喜欢偷食,江秀婶家的狗爱往宝根叔家跑,从正门冷不丁溜进来,狼吞虎咽的把宝根叔家的狗食吃个精光,趁人不注意又悄悄溜出去,有时动作慢一点被宝根叔的老婆看到就会挨打,宝根叔老婆抄起大门后的扫帚,到拿过来打在狗腿上,狗就扯着嗓子叫起来,之后,一瘸一拐地逃回主家去。
江秀婶听出是自家的狗在叫,腿脚利索地出门去指着宝根叔老婆破口大骂起来,宝根叔老婆也不甘示弱,于是一场嘴仗不可避免。宝根叔老婆嘴笨,回应几句就转身进了家门,可江秀婶不肯罢休,双手叉腰,又开始起劲地嚎骂起来,唾沫星子到处飞舞。
有些话我听不懂,就回家问起母亲来:“江秀婶骂宝根叔老婆是‘包***’,比偷食的狗还不要脸。‘包***’是谁?”母亲听了我的话笑得合不拢嘴,接着就是一顿训:“好的不听,听个这个邋遢东西来,还问!”
都说能骂的女人都能干,江秀婶确是如此,做起事来风风火火,下地担水绝不输给男子劳力。
江秀婶和宝根叔老婆吵架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话,两人碰了面要么各自转身,要么扭头之后唾一口唾沫。
母亲不爱凑热闹,整天在家里摆弄她的花花草草和勾绣的垫子。这一点我长大后和母亲很近,可父亲不是这个样子,他就喜欢去外面溜达,在家里和母亲说的三言两语也不过是饭菜的咸淡,对身体病痛的抱怨,母亲问一句,父亲答一句,回答的内容都差不多。有我在家时,也问一些学校的趣事。自从我离家求学,每周与母亲通电话时,母亲偶尔会向我抱怨父亲:
“你爸什么都悄悄地,从不跟我说真话,问他还不承认。”
“对他那几个兄弟姐妹比什么都亲。”
此时我不必向她问究竟是什么事,母亲也会继续说下去,把父亲让她不高兴地事说出来,一五一十地数落,直到她的气消下去,不在游走于后背胸膛,不再顶着她打嗝。
“村里割肉了,咱家也就住的偏,你爸他每天在外头拉人,他能听不见?去的迟了,尽剩下不好的肉了,回来还怨我咧。”
“在外头开车,嗯,就不知道慢一点,把人家车给划了,一天没挣多少钱,反倒赔给人家不少。吓!人没事就好了。”
“……”
我知道母亲这一说,一准儿把八百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倒一边,叫人听了忍不住想:哎,人老了果真跟小孩子一样。
母亲在电话那头说了好一会儿,鼓胀的胸膛大概瘪了下去,不需要我劝慰什么,一下子想开了似得,说:“哎,我也不和你爸生气了,你回来就好了……”不论母亲开始时声调多高,当母亲说出这句话时声调就恢复正常了。
父亲每隔一天就要上一次夜班,回来后睡半天,醒着的时候,就开着三轮车到离得最近的煤矿上拉人,偶尔不去,会到村口人多的地方凑一下热闹。父亲生得劳碌命,年轻时得养活自己,老了还要拖大孩子,一生尽为别人。一天中最大的消遣便是吃罢晚饭,父亲吃过晚饭后就那也不去了,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扇着芭蕉叶编的扇子,倒一口小酒,细细地抿。父亲很喜欢看新闻,那里面总有一拨人,天天评论时事,好似天下事是他们的后院事,无所不晓的样子。母亲不喜欢看,母亲爱看的是家庭情景剧之类的家长里短,但母亲不和父亲争,随他看去,父亲看电视时母亲就坐在一边,戴着老花眼镜,右手中指上戴着顶针,拇指和食指捏着针线,低头纳着给我上学用的鞋垫,鞋垫很厚,每下一针,都要用顶针顶一下,针头才能穿过鞋底,再翻过来拔出针头,用母亲的说法,纳鞋垫费眼费神,急不得,还得用巧劲,劲小了,针头拔不出来。
我从小很少买鞋垫,都是用母亲给我纳的,买来的鞋垫又薄又硬比不上母亲纳得松软,后来母亲的眼老话的厉害了,鞋垫有时也纳得小了。
“算了算了,我眼也瞎了,功夫用了那么多都白费了……”母亲负气又像认输般地说道。
母亲并没有像她自己说得那样不再纳鞋垫,隔了一阵子又开始摆弄起了。针线已经融入母亲的生活中,串连起了母亲的一生。
离家
等缸里的黄菜只剩下了底子,山花就又烂漫起来,村民们又开始为下一个春节忙碌起来。
我收拾着衣物,预备念书去了。午饭过后去看了几个朋友,他们也是忙准备上学的事,我待着无趣,寒暄过后就溜达出去。虽然已经过了立春,天还是灰白,风中尽是肃杀之气。
烟雾缭绕中,一点红色最惹人眼。远处有户人家典礼,1000响的“大地红”噼噼啪啪地响,从大地上敲出的烟霭里也夹着喜悦忙碌,好似与天上的浓云合在一起拥抱着大地。飞檐斗拱上挂起红色的旗子,大门不远处正对着低矮厚实的影壁,瓦楞简练严谨,影壁上刻着硕大的榜书“寿”字,人群老少在影壁前川流,众人拥挤着,喧哗着,想要一睹新娘子的脸。
在村里,一家办喜事就是全村人聚在一起过节的日子,好像又一个春节般热闹。那几天,早早就得起来,拿上饭钵,赶到典礼的人家去争着打饭。其余帮忙的也都是村里比较能干和热心的人。到了日子,办喜事的人家会去专门请村里干练可靠的人,有的竟主动送上门来,进屋后主妇奉上茶水,喝罢后,主事便分派各项事物:谁去借桌椅板凳,谁去采购物品,谁管收礼记账,谁主厨,谁帮厨,谁管迎送接待——总之,大家都听主事的安排。在院子里支起缦帐,下面摆起桌子,宾客任意地坐在上面,嗑瓜子,吃点心,无拘束地笑,办喜事要的就是人气——喧闹就是人气。
面包车在小路上咣当晃荡,还能隐约听到远处的鞭炮声连绵不断,懒散而舒适。我不止一次地坐在这个位置,呼吸着初春清新的空气,感受着消融的黄昏。
我经常在目见夕阳时给父亲母亲打电话,停顿了好几秒后,熟悉的声音便从那端传来,随意唠叨几句,内容无非是叮嘱我好好学习,照顾自己,随即便匆匆挂断电话。
老人家向来这样,生怕说话的时间过长会增加我的电话费用,看似不经心地说几句话便结束,我却能想象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他们一定在挂断电话之后沉默许久,又或者母亲会和父亲抱怨几句,然后便吃饭洗漱,在夕阳落尽之前躺在床上看着重复单调的电视剧和新闻。
我可以清晰地想象到他们的生活,而他们却对身在异乡的我一无所知。真的是这样,偶尔一个穿山越岭的眼神,足以有让自己牵肠挂肚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