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志会,重庆人。大数据、信息工程学院软件工程专业2204班学生,创意写作学院作家班小说工坊学员。
天边泛白,大片云堆在山际,厚厚实实遮住太阳的轮廓,云边溢出些金光。我们扎堆蹲在天桥上,手里捧着纸碗,吃着从校外偷渡来的麻辣洋芋,脚边地上常摊开本单词书,几个人说说笑笑,时不时瞧两眼远处的车轨。轨道围着山腰,远看同天桥齐高,每隔半小时就会驶过一列“和谐号”,几节黑漆漆的车厢哄哄而过,冬天拉煤,夏天拉木头。载客的蓝色列车从酉阳直达重庆北站,程中停停歇歇,路过四五个区县,一趟拖拖拉拉能走上五个小时。全线总两趟列车,总得隔上那么两三个小时才能过路一列。山顶树木茂密,多是松柏,常年旧绿色,也是早晨太阳窜起时的最佳歇脚点。天气晴朗时,逢着八点二十,太阳一跃脱离山峦,轰轰从翠绿间驶出列蓝色列车,和谐号在后面忙慌追着,黑黢黢的列车一节一节藏进教学楼。
沾着辣椒皮的一次性筷子翘起指向五楼天台,我说,早晚把这楼挪个位置,碍事。老李笑点最低,张着嘴哈哈笑,老王也笑,说,加油,靠你了。年级主任携着没拧盖的保温杯,腋下夹个笔记本,从对面德云楼转出来,脚步飞快,从天桥那头走到这头。学生都聚在天桥两端,真正“桥”那部分反而少人。大家蹲着或者站着,手里要么糯米团子,要么一个饼,大部分都是提着个塑料袋子,或者像我们这样捧着个纸碗,瞧见主任时表示表示止住嘴,拿眼偷看他,筷子在碗里搅。也有主动问好者,得个“嗯”,算是主任比较积极的回复了。地上铺着一地书,语文的,政治的,英语的,有独出心裁者带本数学书,装装样子,也是可行的。主任常年木着脸,从学校明令禁止的一堆小吃里路过也面无表情——大部分人把这功劳归功于自个儿带出来的书。杯里的热气喷在他颔下的几根稀疏且硬的短须上,缭缭绕绕升上脸,镜片熏出雾,白蒙蒙遮住他的眼睛。走到天桥中间,主任朝车轨方向投过去一眼,再疾行几步,折身走进偶圭楼,就是我们所在的这栋楼的,那长且幽深的走廊。
中午就放假,这会儿倒是谁也不怕主任过路后,隔天校门口会严查小吃。通告上说,高二年级自六月四号上午十点正式放学,一点半前必须全部离校,不允许留校;六月十号返校,下午五点以后只许进不许出,六点四十班主任守自习。上午只上两节课就能放学,教室上下充斥着一股躁动,时不时有人拖拉桌子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角落里到处是窸窸窣窣的谈话声。学生两只眼睛瞧着窗外,整颗心都飞出校门,耳朵根本听不进去话,更别提什么知识点。上第一节课的语文老师放弃挣扎,把椅子从讲台拉到学生书桌前,三五人一齐聊天。老师见得多,向下包容,与学生也能有许多话题,四十分钟根本不够聊。闹铃一响,最闹腾的学生还没来得及跳起来,课本往怀里一揣,老师嗖地站起,脚步飞快离开教室。
最后一节课照例是班主任进行安全宣讲。抱着一箱手机爬上四楼,班主任的汗密密匝匝爬在额头、鬓角,呼呼喘着气,两手撑在讲桌上,招呼人给他把椅子搬回讲台上来。坐下,那口气喘了半天,终于是喘匀了。他伸手扶了扶眼镜,扫视教室一圈,直到四周都静下来了,先是一笑,马上肃起一张圆脸,说,知道大家都不耐烦听我讲这些东西,每次放假都讲……安全知识无非就是,夏天防水冬天防火,一年四季防电器,防诈骗,回家路上几人搭伙走,防拐卖。你们是知道的,十年前拐子多的很,隔壁县前两年就丢了个孩子……知道你们不爱听我讲这些,但也多听听。说着他又笑起来,脸颊上的肉堆着挤着往两边咧,“祝同学们假期愉快!回来就是预备高三,要严肃起来了。现在各自来拿手机吧!”三十几号人拥到讲台边,避开人头抓手机,剩下十几号稳坐如山的人物,拿书掩着从桌盒里掏出手机,趁班主任视线被人群遮挡之际,顺势把宝贝放到明处来,大大方方就开始玩。
临着十点的门槛,还没到整点,隔壁班闹哄哄声刚歇住,一个两个挎着包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一串缀着一串,河一样从我们教室门口流过。有道是,枪不打第二只鸟。班主任一挥手,示意:走吧!于是五十六号人齐齐拔起,涌向前门后门,汇入更大的部队中。
一路流到校门口,人挤着人,箱子在推推搡搡间挪远,满街吆喝,汽油味混着街边小吃摊的辣香气,一齐涌上鼻腔。一排三四辆浅绿色公交车敞着门,停在路边前后乱鸣笛,司机坐在驾驶位上,个个扯着安全带朝外大声喊:去酉阳的!还差两个!去麻旺的上车!火车站,去火车站的赶紧了!喊完往车里一看,人齐全了啊!不等刚上车那几个走到空位,油门一拉,颠儿一下往左打转,人扯着箱子惊呼着倾斜趔倒。拐出公交车队伍,车子溜溜着驶上大道。车里不知闷了几年的汗味和脚臭搅合着酿成一股酸味,直直冲着灌进鼻腔,让人反胃。幸而是夏天。我拉开久封的车窗,马路上飞扬的尘裹着窗沿边上攒的灰,随着风一道袭进车里,冲散那股酸臭。刚才上车太匆忙没跟老李她们说上话,我点开QQ群,一兜精神病,和她们商量返校那天什么时间会和去吃小火锅。十点?太早,我应该还赶不到学校。太晚也不行,下午还得上课呢。老王一锤定音,一点吧,这时间大家都该来了。不错,就定这会儿。直行百来米的路,总会在其间一段加条黄黑相间的缓冲带,连车带人腾一下往上冲,安全带加重力作用,很快又落下来,折腾得一车人分外清醒。酸味从各个角落袭来,我捏住鼻子,胃上下翻,早上吃的麻辣洋芋味回上口腔,搅得脑袋昏昏沉沉。靠着窗沿,呼呼的风扯着发根往后飞,公交车驶出城镇,一路钻进青山丛。山一座矮一座高,连绵着狂奔。我此前从来没有想到这些山会远离我,它们好像可以一直伸到天边,看着看着,绿得让人恍惚。我*着椅背,它僵硬的随着我的脑袋塌陷下去。
车程一个小时,到站时司机会站在门口,一个接着一个收钱。我睡得迷迷糊糊,付过钱,提着箱子走进车站正厅,在卖票的窗口买了票,拐入等车场,找到去板桥的那趟车,刚沾着座位,又睡了过去。板桥地偏,每日仅两辆车在这条线上往返,上午三趟车,下午两趟——龙潭,即学校所在的位置,每十五分钟就有一辆车发车。
一程三小时。司机定是要把十八个位置都填满才肯发车,直挨到一点半才发车,到镇上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路上接连有人下车,最后十八个客位只剩我一个。天浸着蓝色,飘着几缕云,日光不似中午那般炽热。站点对面的理发店去年冬月转卖出去,现下添置几个玻璃柜卖起了手机,墙上一排两排挂着充电器和手机壳。那老板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街角以卖麻辣洋芋为生的嬢嬢抬眼瞧见我,隔老远就喊,要么,要什么?我没回话,拉着箱子慢腾腾走过去,照例买了一份麻辣洋芋,加洋芋加卷粉加火腿加凉面。
街上没多少人。唯有逢四逢九赶集那日,才能热闹几分。逢上过年前“最后一集”,更是人挤人,本来就站不开脚了,几个凑堆的小孩抓着新得的小炮仗,躲在角落往街上一扔,噼里啪啦,稠密脑袋乌压压一片,连躲带骂,眨眼空出一块地。小孩不怕骂,你骂他,他只是嘻嘻笑着,不到五分钟又甩出一个炮仗,不知道要扔向哪,惹出一堆骂。那些喧闹隐藏在每一条地缝深处,极深处,我听不见。只有我的鞋敲在地上,箱子的四个轮不停在地上打着转往前滚。那嬢嬢把麻辣洋芋装在纸碗里,又额外套了两个袋子,都打上结,递给我,眼角挤出几条纹,说,早早回家呐。我点头,接过袋子塞到书包边上的小兜里,提着我的箱子,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走。拐出两个街角,遇着个熟识长辈。他见了我,先是咦一声,走上前询问几句情况,得知我是放假回来,又嘱咐我早些回家。我一概点头,边应和着边朝前走,走远了又听见他吆喝,要送你回去吗?我回头,那老头站定在原地,一步也未曾挪。
沿着水泥路走,房屋一堆堆挤着落在身后。路一直往上伸,道路的两旁树木高大青葱,愈发密密匝匝,只在马路之间抬头才能见着天空。云黑了。直达到这山——我们这,没有一条路不是伏在山上的,直达到这山的山腰,马路的顶也就到了头,又是一路向下。坡太陡,箱子四个轮飞快地滚,携着重力往下冲。我开始后悔在箱子里装那么多书,上坡上不去,下坡不敢下。下到坡底,终于是到了较为平坦地路段,这段路没有一个坡的上下高度超过两米,绵延有一千米,好歹让人能喘口气。这段路,一面是山坡,覆着杂草和细枝,再往上能有较为粗壮的树木;另一面,是更深的谷,一阶一阶田,不到一米宽,接连着往下延申,越往下越暗。大部分阶田栽种着苞谷,此时还正高大翠绿,绿苞吐着红须。我抱着箱子靠着路边蹲下,大口喘气,从书包里摸出水瓶,往嘴里灌水,偏头时能看见第三阶苞谷地间那块老旧的石碑。据说这阴气极重,每晚都有鬼哭的声音,女孩子晚上独身过路时甚至会和鬼直直撞上面,要是不及时招魂,就会变成痴呆。抬头瞧着略显昏暗的天空,我想,现在和晚上还扯不上关系,不过可能得下雨了。抓紧时间,赶紧回家吧。我站起来,把水瓶拧好放进包里,推着箱子继续赶路。
没在合适的地方遇见鬼,以后不知道以后会在哪遇上。但是有的鬼不一定是鬼样。让人恐惧的存在,阴森的,肮脏的……我一时不知道,到底谁是鬼了。总之,我遇见了那个小孩。
自从离开街道,我独身走了一个小时,枯燥的声响始终充斥在耳边。轮子碾过沙砾,运动鞋的底踩在地上,一步一踏,风从身后袭过,叶子在枝头翻。云在天上滚,太阳无遮挡又露了出来,阳光温度上升,再度炽热起来。我低头把箱子提过一道水坑,抬头时瞧见前面拐角处有个小孩,打着伞,踩着马路内侧的水沟走。应当是个小孩的。他打的那把伞,几根伞骨没连着伞面,朝着四面伸出来,所对应的那块伞面就轻飘飘塌下去,随着风抖。伞是浅蓝色,左右两面用大红色印着饲料广告。用得久了,伞面显出一种肮脏的灰色,低低的盖住小孩的身子,只露出点绿色鞋跟,像个大伞矮茎的毒蘑菇倒伏在地上,不住往前地挪动。污泥沉在底下,被他踩着跳着搅得翻上水面,愈发脏。看清楚小孩的动作,我默默拉着箱子走到外侧,忍不住加快步子。可能是箱子的声响太大,小孩举着伞朝我转过来。他身上套着一件灰色的薄棉服,一只手抓着粉色的书包带子,脚上一双绿色长筒雨靴一半浸在污水里。整个人,全身上下,笼着一层脏兮兮的灰色。太阳的光照不透这灰色。他看了我一眼,别过脸去,把伞沿往下压,遮住上半身。一条脚转定,另一只靴子在污水里搅,很快把伞移开,站在原地,昂首,从伞沿下瞧我。一眼垂下眸,马上又抬头,直直盯着。不知道是因为糊着灰,还是因为经年没洗过,他的脸显出一种脏,像是路边风化到一半的塑料口袋。
电话在裤兜里震动。我低下头,提着箱子,左脚踩右脚鞋跟,一步赶着一步,着急往前走。拐入下一个弯前我回头看,小孩依旧站在水沟里,只是没跳,一直往前看。恍惚间,我有一种和他对视的感觉。细虫在骨髓里爬一般的阴冷感袭上来,我按停兜里的手机,提着箱子拼命往前跑。直到拐过几个弯,跑出去两三百米,回头时再也瞧不见那小孩的身影,甚至他所在的那段路都被遮挡住看不见时,我才终于松了口气。
掏出手机,摁开,第一眼瞧见置顶的是天气预报,金灿灿的太阳图标旁边写着三十四摄氏度。再往下,是来自老妈的未接来电提醒。放假的事早就告知过她,她该是问我到家没的。眼下已经五点半了。我站在路边回拨过去,电话那边机器轰鸣,声音嘈杂。老妈扯着嗓子在手机那头喊,二儿,你到家没?我回了句没,她没听清,扯着嗓子又问了回,二儿!你到家没?我同样扯着嗓子喊,回了!刚到家!门锁都还没开呢……后面“哒哒”传来跑步声。我回头看,那小孩追上来了。我对着电话那头说,不用担心!一边说,我单手推着箱子往前走。电话滋滋两声响起老妈的声音,到家了?那行,你早点休息!我还得上班!言毕,过了十秒才挂断电话。我把手机揣回兜里,拖不动箱子了。小孩左手压在箱子一角上,仰着头朝我笑。他的右眼应该受过伤,肿且乌青,眼球里还带着血丝。笑时,眼睛弧度不明显,听声音好像是在笑着的,嘴角高高勾起,但是脸颊上的肉不动,眼睛里也看不出笑意,像一块腐木雕出的笑脸。我双手提起箱子上下一抖,他的手被抖下去,很快又去揪书包带子,另一只手仍然是打伞,伞把长长朝着地面伸,他只抓着最上面那节伸缩杆,把伞低低扣在自己脑袋上。
我沉默着往前走,箱子发出巨大的噪音,他仍旧是跟着我走,死死跟在我后面,追着我的箱子。走赶不上,他走两步跑两步,好像是下定决心要跟着我走。离这么近,我能闻到他鞋上那些烂泥的味道。不得不承认,我心里有种畏惧。我害怕这个小孩。他朝着我笑,我就忍不住发抖。但是,他只是一个小孩。
我认识他的哥哥,还有他的姐姐,我知道他还有个年纪相仿的弟弟,或许就是双胞胎——这一家的孩子,身上带着特殊的标志,看一眼就能知道。如果把这概括一下,不过就是一个字,脏。浑身脏。六七年前,或者更早以前,即我上小学的时候,放学回家的路常常会遇见他的哥哥姐姐。两个男生,一个女生。他们和我差不多大小,但是不在同一个年级,甚至我从未在学校见过他们,只有放学时才能遇上。如果你手里拿着辣条,或是在校门口的超市用五毛钱买来的螺子,他们会自动朝你聚过来,索要。我放学晚,每次在后面远远瞧见他们身影,都会从马路边的山道上下去,下山再上山,包一大圈路避开他们。同样是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他们的脸像是从来没洗过,永远灰扑扑的,浑身有股臭味。但他们不会在身上带伞。唯有一次,暴雨,我在路上看见他们三个人撑着一把破伞。连着下了几天暴雨,最后连那把破伞也没了。用不着别人关心他们,隔天,他们举着把新伞,避开雨。一路欢欢笑笑,直到临走到秦家垣,他们和另一群人撞见了。小姑娘一瞧见他们的新伞就哭闹,就是他们偷的!这是我昨天才买的!三人里年长的男生站出来说这是他们自己新买的伞,不是偷的。小姑娘哭,我妈在上面缝过,你拿出来看看。男生说,我妈也缝过,凭什么说是你的!不等小姑娘说话,被两个男生护在中间的那个女生站出来,指着小姑娘骂:日你妈,你个婊子,这是我们的伞!就是我们的伞!你个臭猪……骂着骂着她哭起来,你个死人不准抢我们的伞,凭什么这不能是我们的伞。
从那以后,小姑娘每把伞上都会用油墨笔写上硕大的名字,挑着路上一群人扎堆的时候蹲在地上写,挑着三个人路过的时候说这“洗不掉”。洗不掉,自然也就不能被轻易偷走。三人从此就在这条路上隐身了,谁也不愿意理会几个“偷儿”。他们自己也是很少说话的,一直沉默着。我看见他们下山上山,绕开人群,尤其是绕开秦家垣那波孩子,回家。但是经常避不开。秦家垣前道路分叉成两条,朝左朝右伸着。他们唯有沿着右边那条满是泥泞,甚至可以说满地牛粪——当时,毕竟是六七年前,他们踩着这样一条道才能回家,在岔道口,也总会遇上那群小孩。那把新伞,我此后没见几人用过。
他们自己是能挣钱的。每年夏天,上山搜罗一趟,总能逮着几条蛇。乌梢有毒,赶集那天能卖上十二块,菜花蛇没毒,卖上五六块钱就算好了。每次在路上遇着秦家垣那群小孩,同行的一小段时间,能听他们说上五六遍“那蛇真大”,可惜是“那些人”抓的。
那些人,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自六年级住校以后,我再没有见过他们。或许是我只记住了他们的轮廓——让人绝望的灰,而根本没记住过他们的模样。说不定,换了身干净衣裳,大摇大摆,他们还在我身边滞留着。
我沉下心去看这个小孩,他捂着嘴吃吃笑。
你是在跟着我吗?
嗯。
为什么要跟着我?
他只乐意追着我走,不愿意我和他说话,更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转过身,不再对着我,他低头朝着前面走,用雨伞牢牢把自己盖住,雨靴哒哒哒敲在地上。好半响,他才说,路,路上没人,我一个。他说话时口齿不清,嘴里像含着一个核桃。
我勉勉强强听清楚,又问,你在板桥小学读?几年级呐?
上(三)年级,二班。
班上有朋友吗?
朋,我有忘(玩)得很好的,一个,一个男生。
你喜欢学校吗?
不……家,家里有奶奶,做饭好吃。校里也有饭……
我感觉他快厌恶我了,回答得越来越慢。我们逐渐安静下来,只箱子的轮子不住的在地上滚,雨靴哒哒哒。
走到秦家垣的岔路口,他要朝着右边那条道走,我要往左边的道走。临到分别了,他却突然对我依依不舍起来,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那种被细虫攀咬的感觉又袭上来。他在离我十来米的位置站定,犹犹豫豫转过身,往回走两步,咧着嘴昂头笑,朝我喊,难得清晰的话,你家在哪,我去找你玩。我站定在岔路口,扶着箱子的手在抖,喊道,我不住这块,走错路了,待会儿要原路返回!他似懂非懂点点头,背过身慢慢往前走,依旧是一步三回头。每次我都站在原地,笑容满面朝他挥手。等他拐入山道后不见踪影后,我站在原地等,等到彻底确认他不会再回来后,提着箱子朝左道飞奔。
六月十号,中午一点半,我对着老王老李讲了这个故事。关键是,你知道吧,关键是这个小孩……我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老王想了下,你是说垃圾娃?垃圾娃,确实是我们对这类孩子的称呼。我问,你们麻旺也有垃圾娃?老李凑过来,哪里没有?我小学,该是二年级的时候,学校有个女生,每天中午都在老师办公室外面的水管那洗衣服,老师逼着洗的,太脏了。刚开始老师帮着洗,后面就让她自己洗,洗完了就晾在办公室的窗栏上,每天都是,结果第二天,还是脏兮兮的来学校。
重点不是这个。
肮脏的,恐怖的……我是说,我不确定谁是鬼了。
(作者:chuangyi 编辑:chuangyi)